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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李兴甲 ‖ 孟广雷的传奇

来源:本站    作者:李兴甲    时间:2025-12-16      分享到:


(一)烽火中的少年哨兵 

1946 年的鲁南,春寒料峭,却裹挟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在邹县大束镇西山头村,儿童团成立了!十五岁的孟广雷聪明、机灵,当上村里的儿童团长,手下有十几个半大孩子,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因这“团长”、“团员”的新鲜称呼,腰杆站得笔直,胸膛挺得老高,一股莫名的自豪感和庄严感油然而生。他们的武器是削尖的红缨枪和嘹亮的哨 子。他们的阵地是村口的老槐树和蜿蜒的土路。他们的任务 简单却神圣,就是站岗放哨,或者送信,过于危险的任务, 大人们是舍不得派给他们的。孟广雷站在村口最高的土坡 上,望着通往村外的路,胸中第一次涌起一种超越放牛娃身 份的、模糊却强烈的责任感。 

那个春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 灰色粗布制服的中年人,风尘仆仆地走进了西山头村。他叫 路长鸣,是县里派下来的“脱产干部”。四十出头的年纪,脸庞黝黑,但眼神锐利,声音洪亮。在村中打谷场上,他召开群众大会,发动群众参加土改,动员青年参加解放军。他 挥舞着手臂讲完话,口中的词汇——“翻身”、“解放”、 “革命”——像火星一样溅落在台下沉默而渴望的人群中。 

孟广雷领着儿童团员们,挤在最前面。路长鸣的话语,亲切而生动。当路长鸣的演讲达到高潮,孟广雷猛地跳上旁 边的石碾,稚嫩却无比坚定的童音划破了山村的寂静: “打 倒地主阶级!打倒蒋介石!”身后的团员们立刻跟上,十几条嗓子汇成一股虽不雄壮却充满生机的激流,在村中回荡。 那一刻,少年孟广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充盈全身。不 久,他放下了儿童团的木枪,背起了民兵队的土造步枪,真 正踏入了那场席卷天地的洪流。 

(二) 暗影下的迁徙与新生 

历史的车轮碾过一九四七年,卷起的却是滚滚硝烟。国 民党中央军的铁蹄踏破了邹县的平静,也逼近了西山头村。 白色恐怖的阴云笼罩下来,抓壮丁、清乡的消息像瘟疫般蔓 延。为了躲避被强掳入伍的命运,孟广雷一家在一个漆黑的 夜晚,带着仅有的家当,逃离了世代居住的西山头,投奔到 中心店镇的北屯村。颠簸的牛车,母亲低低的啜泣,父亲沉 默的烟袋锅在暗夜中明灭不定,身后熟悉的村庄轮廓在夜色 中模糊、消失。北屯的日子,寄人篱下,生活更加困顿,但 至少暂时远离了直接的刀锋,少年心中那份对光明的向往, 却在压抑中愈发顽强地生长。 

1949 年冬天,北屯村迎来了一个改变孟广雷命运的人: 地方干部刘振云。他是新生的人民政权派来的火种,负责组 织、动员。孟广雷在北屯的积极表现——无论是民兵训练还 是参与村务——都落入了刘振云的眼中。这个沉默寡言却手脚勤快、眼神清亮的青年,让刘振云看到了可造之材。在他 的介绍下,孟广雷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胸前的团徽像 一枚小小的太阳,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一九五零年一月,刘振云找到了孟广雷。递过一封盖着 红章的介绍信,“广雷,去邹县公安局,参加公安部队!那里需要你。”孟广雷接过那封信,告别了父母和熟悉的田野, 踏上了通往县城的路。 

(三) 识字班里的“文化”与“成分” 

走进邹县公安局驻地(设在北关北阁街路东孔家大院), 孟广雷穿上了崭新的公安部队制服。“没有文化的部队,就 不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入伍不久,他便被派往滕县,参加为期三个月的“速成识字班”。 

每天天不亮,教室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朗读声。孟广 雷如饥似渴,地描摹着那些陌生的方块字。教他们的是位叫 李卓航的先生,清瘦,戴着眼镜,举止斯文。他讲课条理清 晰,深入浅出,对这群“大老粗”学生也颇有耐心。 

孟广雷得知,李卓航是“地主成分”。县里缺乏有文化的人才,才破格聘用他担任机关教员。朝鲜战争爆发后,“反 攻大陆”的叫嚣甚嚣尘上,局势骤然紧张。一些像李卓航这 样“成分不好”的人,内心充满了惶惑与观望。 

领导曾有意给李卓航“转正”,他却婉拒了。三个月学习结束,孟广雷离开滕县。后来听说,李卓航辞职了,在八里沟开了间药房。孟广雷心中五味杂陈。 

(四)峄山魅影与智擒匪首 

回到邹县公安局,孟广雷被分配到二排,成为一名真正 的公安战士。公安局编制两个排,六个班,共七十二人,肩 负着维护全县治安、看押犯人、抓捕特务、配合办案的重任。 他们受地方政府和部队双重领导。对面路西是法院,不远处 就是县委、县政府驻地。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敌情复杂, 社会治安形势严峻。淮海战役后溃散的国民党散兵游勇、潜伏的特务、啸聚山林的土匪,与台湾的遥相呼应,妄图颠覆新生政权。 

盘踞在峄山一带的土匪头子李兴泉(绰号李老八),是 邹滕地区最大的祸患。此人年轻时便是吃喝嫖赌、杀人越货 的亡命徒,后聚众一二百人,打家劫舍,手段极其残忍,尤 其仇视新生政权,疯狂杀害区村干部,血债累累。一九四六 年,鲁南军区曾组织大规模清剿,捣毁了其巢穴,但李老八 及其几个核心骨干却漏网。 

一九五一年的一天,一条关键线索传到公安局:在西南 湖一带,出现一个会“碫”石磨(鲁南方言,指修理石磨) 的手艺人,形迹可疑,其体貌特征与传说中的李老八颇为相 似! 

治安股乔股长和审讯股刘股长闻讯后,立即挑选了包括 孟广雷在内的几名精干战士,换上便衣,秘密潜入西南湖区。经化装侦察,最终确认:那个碫磨的汉子,正是匪首李老八! 抓捕方案迅速制定。一方面,通知各村民兵,秘密封锁所有路口,布下天罗地网。另一方面,派出一名经验丰富、会当地口音的侦察员,假扮成需要碫磨的村民。 

“师傅,俺家有盘磨,年头久了,拉不动了,劳您驾过 去瞅瞅,还能碫不?”侦察员走近,语气自然恳切。 

李老八抬起头,眼神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见对方是个老 实巴交的农民模样,周围也无异样,便放松了警惕:“行啊, 在哪?” 

“不远,就在前头那家。”侦察员边说边指了指方向。 

李老八习惯性地弯腰去拿他那个沉甸甸、装着锤子、钎子和 手枪的布兜。 

“哎,师傅!”侦察员连忙摆手,语气透着“体贴”,“您 先空手过去瞧瞧,要是能修,俺再帮您拿家什!这大老远拎 着,怪累赘的!” 

李老八略一迟疑,觉得有理,便把布兜随手放在了磨盘 旁的石墩上。就在他转身跟着侦察员迈出几步的刹那,隐蔽 在磨坊角落里的民兵,悄无声息地抄走了布兜。

 “不许动!李老八!”几乎同时,埋伏在四周的公安战 士如神兵天降。李老八瞬间被数条大汉死死按倒在地。这位 狡诈凶残的匪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碫磨” 的请求和一份虚假的“体贴”上。经公审,这个血债累累的恶魔最终得到正义的审判。 

(五) 刑场风云与“斗争的艺术” 

李老八伏法,但一个同样恶贯满盈的土匪李兴聚仍在押 待决。枪毙李兴聚的日子定下了,布告贴遍了邹县各大集市: “……李兴聚,系巨匪李兴泉胞弟,充任特务队长,残杀我 干部多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立 即执行……”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执行地点设在峄山镇两下店村。孟广雷和战友们提前一 天就进驻布防。情报显示,李老八的余孽极可能铤而走险劫 法场。为确保万无一失,上级调来了正规部队增援。孟广雷 回忆道: “那场面,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村口、要道、屋顶,全是持枪的战士和民兵,连只鸟都飞不进 来。” 

果然,行刑当天,六名企图劫法场的土匪混在围观人群 中。但当他们看到戒备森严,终究没敢动手。法场秩序井然, 枪声准时响起,宣告了又一个反革命分子的末日。

事后,这六名匪徒也相继落网,供认了劫法场的图谋。这场无声的较量,在强大的新生政权面前瓦解了。 

孟广雷还参与过对死刑犯的押解与处决。犯人姓李,是 土匪头目巩振寰的爪牙,残杀过多名区村干部,民愤极大。 从监狱到行刑地中心店村北头,几十里路,没有汽车,全靠 步行。如何让一个自知必死的亡命徒“乖乖”走完这最后一程,是个难题。 

“李 XX,现在提审你到中心店去开会。路上好好想想, 坦白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孟广雷语气严肃但平稳地 对犯人说道。

多年后,老人解释:“我那是没办法。要直接说拉出去枪毙,他肯定当场就寻死觅活,绝不会老老实实跟你走。那时候押解,尤其是死刑犯,步行这么远,风险太大。这么说,是‘斗争的艺术’,也是为了震慑效果,让他心存 一丝侥幸,也走得‘体面’些。” 

犯人沉默地跟着,镣铐哗啦作响。走到中心店村北头, 一条大路延伸向远方,路旁是一个长满荒草的陡坡。走到坡 前,犯人脚步猛地一顿,抬头望向土坡,又看看持枪肃立的 孟广雷等人,脸色瞬间灰白。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干涩 地问:“是……坡上?还是坡下?”(当地习俗,刑场位置有 时有讲究)。 孟广雷目光如电,厉声喝道:“跪下!”犯人身体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在他膝盖触地的同时,孟广雷手中的驳壳枪口喷出火焰,子弹精准地射入其后脑。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尘土混合着硝烟味 弥漫开来,一个罪恶的生命就此终结。 

(六) 警钟长鸣:虚荣与徇私的代价 

一九五一年,“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 运动的风暴席卷全国。刘青山、张子善被枪决的新闻震动全国,也给邹县的干部队伍带来了巨大冲击。县委机关一名年 轻的秘书,因贪污问题东窗事发,在巨大的压力下投井自尽。 孟广雷亲眼目睹了打捞上来的尸体:很年轻,不过三十岁模 样,头朝下,脚朝上,直挺挺地倒立在井水中,景象凄惨可 怖。这情景,至今让孟广雷难忘。 

风暴也刮到了公安部队内部。孟广雷所在的班被查出有 “贪污”行为——看守监狱夜间点灯用的豆油。他们省下了 十四斤豆油。班长一念之差,将油卖给了街上炸油条的铺子, 所得的钱分给了全班十二个人,每人合到一斤多豆油钱。这 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三反”人人过筛、人人自危的 关口,这点“好处”被揭发出来,就成了严重的错误。最终, 每个人都从微薄的津贴里扣除了这笔“赃款”。孟广雷感到 羞愧难当,深刻记住了这个教训:公家的东西,一丝一毫都 不能动。 

“三反”期间,孟广雷还参与了两起令人唏嘘的案子, 见证了权力与虚荣、人情与法纪的激烈碰撞。第一起,是县公安局王局长警卫员小董的悲剧。小董是泗水县人,有文化,长得高大英俊,深得局长信任。一天,他接到家信说父亲病了,便请假回家探亲。时值初秋,青纱帐起,为防路上不测,王局长特意破例允许他携带配枪自卫。 

小董归家心切。到家后,邻居一位久未谋面的发小热情相邀,晚上设宴款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年轻人血气方刚,加上酒精作用,小董在发小的奉承和艳羡目光下,一时虚荣心起,竟将腰间乌黑锃亮的驳壳枪解下来炫耀。发小眼睛放光, 爱不释手,央求道: “好兄弟,这玩意儿真稀罕!借我玩一宿,明儿一早就还你!绝不耽误你事!”小董酒意上头,抹不开面子,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万没想到,当夜就出了塌天大祸!小董回家酣睡时,他 那发小竟纠集几个地痞,拿着这把枪,蒙面抢劫了镇上一家 布店!次日清晨,发小果然守信,将枪悄悄还给了尚在宿醉 中的小董。小董懵然不知,揣着这把刚犯下大案的枪,若无 其事地回到了县公安局。 

天网恢恢。那个发小后来恶习不改,继续作案。后流窜 到邹县东门外以收破烂为生。一天,他在十字路口,正巧撞 上执行完枪决任务、步行返回的公安局和法院的队伍!队伍 中有人一眼认出了这个被通缉的劫匪!真是冤家路窄,当场 将其擒获。审讯之下,布店劫案水落石出,关键物证——那 把驳壳枪的来源也指向了警卫员小董。 

小董如遭雷击!他做梦也想不到,一时的虚荣和抹不开 情面,竟酿成如此大祸。配枪是自卫的武器,是公权力的象 征,岂能用来炫耀,更遑论私自借予他人!万幸的是,抢劫 过程中枪未响,未出人命。但性质之恶劣,影响之坏,已触 犯法律。最终,前程似锦的警卫员小董,被判处九年劳役, 发往滕县服刑。孟广雷每每想起小董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年轻脸庞,都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惜和警醒。 

第二起案子,则关乎“人情”与“法理”。一个姓陈的杀人犯落网后,面对审讯,牙关紧咬,拒不交代关键罪行。 经验丰富的审讯人员察觉蹊跷,判断其背后必有隐情或指 使。加大审讯力度后,终于挖出了幕后黑手:竟是其本家一 位在法院工作的陈姓法官!该法官在案发后曾私下叮嘱犯 人:“记住!有人命的事,打死也不能认!认了,你就没命了!”就这一句话,葬送了这位法官的前程。他因徇私情、 干扰司法公正,被判四年劳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提审这位法官时,孟广雷负责押解。看着这位曾经风光的法官、 如今却身陷囹圄,孟广雷心中百感交集。法不容情,尤其是执法者,更需如履薄冰,一念之差,便是万丈深渊

(七)归田续章:永不褪色的忠诚
一九五六年底,孟广雷在公安部队服役七年后,复员回 到了生他养他的土地——大束镇西山头村。脱下戎装,拿起 算盘,他在村里担任了副业会计。打面坊里隆隆的机器声, 弹棉花铺中飞舞的棉絮,剃头铺里咔嚓的剪刀响,缝纫组缝 纫机的嗒嗒声,油坊飘散的浓郁油香,铁匠炉叮叮当当的锻 打声……这些乡村副业的点点滴滴,成了他新的战场。他精 打细算,一丝不苟,将集体副业经营得红红火火。
后来,他进入村委,担任治保主任和调解主任。处理东 家长西家短的邻里纠纷,调解田边地头的矛盾冲突,他用在部队练就的细致耐心和在公安工作中积累的洞察力、原则 性,春风化雨般地化解着乡亲们的疙瘩。每年农历四月二, 是亚圣孟子诞辰,也是西山头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贸易会。 十里八乡的商贾云集,徐州、济南的客商也远道而来,县里 各乡镇供销社更是倾巢出动。人山人海,鱼龙混杂,治安压 力极大。作为治保主任的孟广雷,如同当年在公安队布防一 般,周密安排,亲自巡视。那些年里,大会期间从未发生过 一起重大盗窃、斗殴或其他违法案件。他像一棵扎根乡土的 老树,默默守护着一方安宁。因工作出色,他多次获得邹县 县委、县政府的表彰,“先进个人”的奖状贴满了家中斑驳的土墙。
岁月流逝,皱纹爬满了曾经年轻坚毅的脸庞。但那双眼 睛,依旧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采访中,老人说得 最多的,并非惊心动魄的抓捕经历,而是一句朴实却掷地有 声的话:“遵纪守法光荣,违法乱纪可耻。不论当多大的官,手中有多大的权,都得按章法办事!”这句话,贯穿了他从儿童团长到公安战士,再到乡村守护者的一生。这是在血与火、法与情的淬炼中,得出的最珍 贵的经验。它回荡在邹鲁乡村宁静的空气中,也铭刻在共和国艰难初创的历史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