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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毕孝立 ‖ 永远的休止符(下)

来源:鲁都辰光公众号    作者:毕孝立    时间:2024-09-23      分享到:


长篇小说《盲流女》精编之

第八章  永远的休止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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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艳企图上吊自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当权者的耳朵里;在姜春华看来,姜雪艳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以死亡对抗批判,这是她抵制破坏运动,资产阶级本性的彻底暴露;她在会上提议,要对姜雪艳及全家再次实施批判,坚决批深批透,然后踏上一只脚,让其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游街批斗便成了家常便饭——只要当权者稍不顺心或者稍一高兴,随便找个理由,就把姜雪艳一家揪出来批斗一番。有一次,他们批判姜雪艳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归其根源,在于她漂亮的脸蛋,在于她特别爱臭美;虽然没人敢将她的脸蛋予以损毁,但在姜春华的暗示下,有人拿来理发剪子,将姜雪艳原本齐齐整整的短发理成了秃瓢光头。

此时的姜雪艳内心已经十分强大。她已经开始习惯并且熟练地应付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攻击,变得对一切都毫无畏惧起来;每天天不亮,全家人人人肩扛一把扫帚,把全大队的大街小巷打扫干净,成了必修功课。应对批斗不再是问题,关键是天气越来越热,一家人挤住在磨道里,起居非常不便;再就是,不论街坊邻居还是亲戚朋友,见了雪艳一家,就像见了过街老鼠,没有一个敢于接近;一家人就像瘟疫传播者,居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为世人所难容。

忽然有一天,磨坊里来了一位客人。此人和雪艳同学“山歪”一个生产大队,五十多岁的年纪,是雪艳奶奶的娘家侄子,雪艳应该唤作表大爷。表大爷来到磨坊门口,见里面有一年轻小伙,心想:队里不是说雪艳家搬到这里来了吗?哪儿来的小伙子?正在纳闷,雪艳出门喊了一声大爷,说声:“大爷,你来了”,两眼的泪珠便一串接着一串的流了下来。表大爷认出这“小伙”原是姜雪艳,便可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说:“孩子,你怎么?”“别提了,大爷,快让他们逼死了。”“爷爷奶奶呢?”“爷爷病了,我爹我娘抬着他上公社卫生院了,奶奶在屋里躺着哩。”两人说着话,表大爷来到黑暗潮湿、里里外外散发着腐枝烂叶气息的狭窄磨道里,一下跪在躺在麦秸上的雪艳奶奶跟前:“姑……姑”地轻声哭了起来。

雪艳奶奶见了娘家人,更是心如刀割、肝肠欲断,不觉几行老泪滚出干瘪的眼窝,挂到消瘦黑黄的脸颊上。雪艳从墙旮旯搬出几个半块土坯,摞到磨坊外边,让表大爷和奶奶到屋外坐下叙话。不多时,雪艳爹娘抬着爷爷回来了,表大爷问过病情,并帮着把老人放躺到磨道里的麦秸上,听说病得不轻,又没办法再到更高级医院诊治,大家不免又是一阵长虚短叹。姜雪艳把抬爷爷用的绳索和木棍扎绑的简易担架收拾起来,准备给表大爷做饭;表大爷极力拦住,说是有事要和大人商量,便把雪艳支到一边,与雪艳爹私语起来。

雪艳爹先是摇头,然后又频频点头,顺手接过表兄递来的那张纸,回到磨道里,半跪半蹲在雪艳爷爷身边说:“爹,有个事得跟您老人家商量商量,”见老父亲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中那张纸,雪艳爹便不自觉地浑身颤抖起来:“表哥想把我娘接回去住几天,”“行,回去住几天吧。你看这天越来越热,屋里挤不下。”见儿子还想说什么,便又拉拉雪艳爹的衣襟说:“就怕给人家造影响,你看咱都这样了。”“影响不影响倒不怕,那是他亲姑,他应该。”“让他们吃点饭再走。”“这倒不用你操心,就是……”“还什么事?”“表哥他二孩儿,不在外边当兵吗?人家出息了,要提干,有咱这边……”“还是给人家影响了。”“表哥的意思,让俺娘先跟你脱离关系,让孩子过了这一关。”“唉,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辈子又欠谁的了?眼看入土的人了,老妈子还得给我脱离关系。”“人家有替俺娘写好的申请,你看怎么办?”“脱离就脱离吧,在一块也没好日子了。”“我替你签上?”“签上吧,就说全家都同意。”雪艳爹让姜雪艳替爷爷在表大爷写好的奶奶与爷爷脱离关系的申请书上签了字,出屋交给表大爷。

表大爷把那申请仔细地揣到兜里,进屋给老人磕了一个响头说:“姑父,您都病成这样了,当侄子的还……实在没办法,都是为了孩子。”雪艳爷爷拉拉内侄的手,示意他赶紧起来,并反过来安慰他说:“说这话就外道了。把你姑接回去,比在这里闹心好。”一家人都没敢给奶奶说清从此与姜家脱离关系的事情,只是劝她回娘家住些日子,等秋凉了再回来;奶奶一边推说别给人家添麻烦,一边颤颤巍巍地被扶上了侄子赶来的毛驴车;姜雪艳强忍眼泪,一手拉住奶奶的手,一手扶住毛驴车的车邦;直到送出饲养院好远,才依依不舍、无奈地将手松开,并回转身子,蹲在路边长泣不止。


6

奶奶走后,一家人的日子还像先前一样,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姜雪艳,给人的印象总是恍恍惚惚,有时甚至迷迷怔怔的;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时候不是笑就是唱,干活根本心不在焉。姜二猴搞不清姜雪艳神经是否真的出了问题,想办法试了两次,也没探出个真假来;以至于到了后来,她到不到队里上工,姜二猴都没心思去管了;姜春华和大队对她的批判和监管,从此也就放松了许多。爷爷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姜雪艳索性哪里也不去,专门留在磨坊照顾爷爷。一天,躺在磨道里的爷爷,突然拉住她的手说:“艳,快去喊你爹,我可能不行了。”这年的雨季来得早、延时长,雨也下得特别大;漫长的连阴天、极度湿闷的空气,无疑使肝气郁结、医治不力,整天躺在昏暗潮湿的磨道里的爷爷,病情很快恶化起来;但姜雪艳那时真的不懂这些,所以,当爷爷说出自己感觉快要不行的话时,迷怔中的姜雪艳竟然高兴得清醒了许多。

当她一路泥泞把在生产队沤制绿肥的爹和娘叫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很难睁开眼睛、说出完整的话语来了。只见他原本鼓胀的肚子明显塌瘪下来,气息越来越弱,有时看似张口说话的意思,但发出的声音混沌细小,根本无法辨清。正在一家人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雪艳突然拉了一下爹的胳膊说:“你看你看,爷爷睁眼了。”雪艳爹连忙喊了一声爹,雪艳爷爷果然睁开眼望着雪艳说:“孩子不能这样下去,化文你得想办法。”说完,头一歪,便再也没了气息。一家人又哭又喊、又摇又晃,直到老人的身体变冷僵直为止。

雪艳娘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哽咽难忍地说:“刚才还能说话,怎么说没气就没气了?”雪艳爹知道老父亲已经驾鹤西去,刚才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便劝雪艳娘俩说:“先别哭了,不是几年前就准备好送老衣裳了吗?得想办法回家拿来去。”“哪还有送老衣裳?早让他们当四旧给烧了。”雪艳娘想起姜春华带人到家查抄四旧的情景,边说边又抹起眼泪来。“棺材呢?”“原先放在南屋里,去年过串联的,让二猴抬到伺养院来了,说是在小仓库用草料盖着哩。”“你给咱爹净净面,我去找人抬棺材。”“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那么多了。衣裳来不及置办了,程序也别讲究了,你看这一路泥一路水的,天又这么热,赶紧装殓了,他老人家不会怪罪的。”雪艳爹回到沤肥工地,找到几个族兄族弟,一一好言相告,求人帮忙装殓可怜的老父亲;族兄族弟们虽然平时和姜化文一家保持着疏远的距离,但听说雪艳爷爷咽气归西了,谁还好意思在这时候拿架子?想归这样想,还是有人提议说:“化文哥,你得给队长说一声。”雪艳爹把父亲咽气,要找人帮着抬棺材的事给姜二猴作了汇报,便领着族兄族弟们快速返回了饲养院。

众兄弟从草料下扒出棺材抬出,摆放到磨坊前面,一同给老人行了个鞠躬礼,便将老人入殓了。谈到丧事咋办时,族兄族弟也都同意雪艳爹的主张:特殊情况,一切从简。雪艳爹说:“所有的亲戚都不送信儿了,得把俺娘接回来。”见族兄族弟们都不吱声,接着便点名分派让谁去接母亲,谁去开穴砌墓室。大家按照雪艳爹的分派,或推起独轮车或扛起镢锨走了,一家三口便又围着棺材哭了起来。天快黑的时候,两路人马一先一后都回来了,推车的说没有接回雪艳奶奶,人家娘家侄子不让来,扛镢扛锨的说队里不让砌墓室,说挖个土坑埋了就行……正在雪艳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见姜二猴正朝磨坊走来,雪艳爹想去求求他,便一步迎上前去。

姜二猴推开雪艳爹伸来的双手,走到棺材前面说:“什么都别说了,你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也做不了这主。”“那就这样埋了?”“不能这样埋!”雪艳一家猛地一喜,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但姜二猴却皱皱眉头说:“把人抬出来,找个草席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