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共鸣」行者無疆 ‖ 雪花飘落的季节
再过两个月余,我就活到了母亲离开人世时的年龄了——四十七岁。母亲生于1950年2月,去世于1997年1月一个天气阴暗、飘落着零星雪花的中午,她的生命永远止步于即将到来的四十七岁生日。我这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也永远地定格于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了。
在这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母亲的猝然离世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痛,有关她的记忆仿佛被我的潜意识刻意地封存在了心灵的一个晦暗角落里,别人无从窥探,我也从不触及。一旦记忆的洪水轰然而至,我会被淹没在巨大的悲情里难以自拔,我不确定在我被裹挟而下的时候,水中是否有暗礁,岸边是否有险滩。直到如今,在我即将步入四十七周岁的当口,我才不得不正视这个年龄,并以同龄人的视角审视我的母亲,试图去理解她的喜怒悲欢与她坚忍不言的最后岁月。
母亲姓李,与父亲都出生、成长于孔子故里的尼山镇西余村。他们成长的岁月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经历了这个国家最为困苦的岁月,食不果腹、衣衫褴褛是他们青少年时的人生底色。外公去世得早,母亲姊妹几个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的庇护,成长的艰辛可想而知,也造就了母亲特别能忍耐的性格,这个性格影响了她一生。
母亲嫁到我们马家并没有给她带来应有的幸福。父亲兄弟四人,还有三个妹妹,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甚是艰难。母亲进门的时候,我的曾祖母还在世,曾祖母姓刘,是泗水县圣水峪乡庠厂村人,老人家眼盲了一辈子,但她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给了母亲的青年时代很多的温暖与感动。爷爷是那种没有主见而又不很明事理的老人,至今想来我对他的感情依然淡薄。我与爷爷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一件小事谈起。1991年秋天我上了镇上的初中,当时桌凳都得自己准备,家里没有合适的凳子,开学一周了我还没有坐上凳子,只能在教室的角落里半站半趴地在课桌旁对付。我们家祖辈是木匠,到爷爷这一辈已经好几代人都靠这个手艺过活了。我去央求爷爷给我做一个凳子,我家有现成的木料。在我们两家中间那条不足四五米的小巷里,爷爷对满脸真诚恳求他的我说到:“你再等五十年吧!”——没有等五十年,他十二年后就谢世了(2000年我工作后,爷爷经常因为亲戚人情往来给我要钱,好几次,我都把堵在嗓子口的怨怼之言咽了回去)。
再说说我的奶奶,我至今不明白她何以对待我的父母如此苛刻与薄情。每逢爷爷奶奶的生日,父亲总是买上七八斤猪肉让我或者姐姐送过去,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姑姑姑父与表弟表妹们来了,东院里一派热火朝天欢声笑语,但他们却把木门紧闭,不让我与姐姐进去,我们只能在院外徘徊,闻着盈鼻的肉香无可奈何。印象深刻的有一次,我扒在木门上从门缝里向内窥视,不记得三叔还是四叔竟然猛一开门然后又重重地关上了,我猝不及防,右手的手指头被挤得生疼,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在这样自幼受尽欺负的环境下,我的心里很早便萌生了反叛意识:你做爷爷或者叔叔的不像个爷爷或者叔叔,你也就别怪我这个做孙子或侄子的不像个孙子与侄子了(即便伤心发狠如此,2011年冬天光棍了一辈子的三叔因病去世,作为长子长孙,我还是不得不抛却前嫌承担起家族的责任,深夜回家料理了他的后事)。大约初中二年级时的冬天,奶奶患了重感冒,母亲在东屋的厨房里给奶奶烧了几碗有鸡蛋有肉的咸汤,让我端送过去,邻居们见了,对奶奶夸奖她好福气儿媳妇孝顺,老人家却说这是我们喝剩下的端来了两碗。我当时怒不可遏,梗着脖子说这是我母亲专门给她做的我根本还没捞着喝一口,声音惊动了街坊四邻,听我说了原委,他们纷纷指责奶奶。这一幕我终生难忘。
在这样的家庭里,我母亲的境遇可想而知。
我父亲在年幼时读过几年小学,很是好学,成绩也很优秀,由于弟弟妹妹多,家境贫寒而中途辍学。一个姓汤的知青在我们村教学,他数次上门请求我爷爷奶奶允许我父亲去上学,都被他们拒之门外。关于这一点,我很是理解爷爷奶奶当时的处境,在那个年代,生存实属不易,我对他们没有任何额外的苛责。许多年以后,我对书籍与文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与珍惜,应该是遗传自我父亲对知识的向往,患上了对书籍的“饥饿综合症”。后来,由于我父亲认识几个字又为人老实可靠,被村里推荐去了镇上的供销社上了班,从此吃上了公家饭、“铁饭碗”。也许我爷爷奶奶对我父亲的态度就是从那个时候转变的——农村有个传统,因为独立得早,老人一般对长子的感情比较淡薄,又因为在爷爷奶奶眼里,我父亲成了公家人,应该在“分家”以后也应该尽数上交收入来养活弟弟妹妹。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跟我谈及过这个问题,七十年代的时候,他的工资也就十几块钱,日子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从容。
由于生活的不顺心与来自大家庭的频频刁难,我母亲曾经自寻过短见,在家里的房梁上搭上绳子欲上吊自尽,奶奶看出了端倪专门离开了家门,多亏了我的瞎眼曾祖母发现我母亲情绪不对,找人把她从绳子上救了下来。没有我那个心灵无比明亮的曾祖母,也就没有今天的我在这里啰哩啰嗦、饾饤琐碎地记述一个农村家庭微小的历史故事了。
在我姐姐出生之前,我们有两个哥哥与一个姐姐在出生之后不几天就先后夭折了。当时农村的医疗水平极其落后,人们也愚昧无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奶奶竟然用羊粪球煮水给新生的婴儿当药喂食,后果可想而知。后来在姐姐与我出生时,父母意识到了问题才去了我们镇上的医院待产,我们俩才得以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我出生时据说只有三四斤的样子,面目也极其丑陋,瘦弱的样子很是吓人。奶奶后来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没想到我能如此健壮地长大云云。我从小很少生病,身体也颇为皮实,我母亲一直以此为骄傲。
记忆中的母亲几乎没有休息过,每天总是在忙忙碌碌中度过。家里养了几头猪,鸡鸭更是成群结队,小时候在地里捉蚂蚱、蟋蟀,在村南河里捉蝌蚪也是我最为快乐的时光,回家后看着母亲见到我的“战利品”被鸡鸭们大快朵颐时高兴的样子,我感觉到了巨大的成就感与幸福。有一年夏天,大约是在1986年吧,我家的一头猪因为天热死在了猪圈里,父亲请来我们村的屠户把猪剥皮分解,忙乎到了深夜,然后煮了满满一锅的猪肉,我兴奋极了——终于实现吃肉的自由了。第二天,我指着猪圈里的其中一头猪兴冲冲地问我母亲它啥时候死啊,母亲抬手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至今想来,我的脸上还仿佛热辣辣地疼。
父亲有份工作,我们家尽管在周围邻居中还属于比较“富有”的家庭,但其实还很是贫穷,土屋里的地面凹凸不平,直到父母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没有把地面用水泥硬化一遍。每到夜里就能听到老鼠窸窸窣窣地啃噬东西的声音,我就在床上敲打,以此来惊吓它们,安静片刻,但撑不几分钟,老鼠依然会变本加厉地猖狂,我很无奈,只能在这种“伴奏”中入眠,这也是我成长中梦魇一般的存在,并且直至今日我对老鼠都有着刻骨的仇恨。
养在铁笼子里的鸭子或者在树上上宿的鸡经常会被黄鼠狼咬断脖子拉走,深更半夜每当听到有鸡鸭惊慌乱叫求救的声音,我们一家四口总是发出极大的叫喊声,以吓走黄鼠狼。我好几次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身子就跳出了屋门,手持一根枣木的顶门棍奔向声音的来源地,对着黑暗处一顿乱砸,结果等父母亮起了院子里的灯,才发现黄鼠狼早已逃之夭夭了,笼子外的鸭子也已经被咬断了脖颈,在那里痛苦地扑棱。母亲只能连夜给鸭子褪毛、开膛,我于是又能满足一次口腹之欲了。
记忆中我们家除却来自大家庭不时的非难,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劳动力。父亲在几公里外的镇上上班,姐姐与我年龄尚小,母亲几乎扛起了所有家里家外的劳动。记得一年秋天的深夜,天气已经很冷了,父亲在单位值班。我们熟睡中天突然下起了雨,母亲慌忙起床,把塑料布放在地排车上,拿起手电筒,叮嘱我们姐弟俩看好家,她要去村北几公里外的地里收几天前晾晒的地瓜干,那时我十岁左右的样子,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严厉地喝止了我的请求,要我在家陪姐姐。母亲出发几分钟后,我还是不放心,去东院请求也已经起床的奶奶来陪姐姐。我披上一块塑料布拿着那根枣木棍跟在了母亲的后面,距离母亲几十米的样子,双手紧握着棍子不远不近地“保护”着她。
上初中时一个冬天的早上,与伙伴们出了村不久,我的自行车就挤了链子,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急得我满头大汗。无奈,只有让路过的一个邻居给母亲捎信来弄走车子。为了不迟到,我慌忙地坐着伙伴的车子去了学校。回家后问母亲怎么把车子弄回家的,她说为了不磨轮胎,她扛着车子去的修理铺。如今想来,我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早上,我的母亲以她并不健壮的身体扛着那辆沉重的二八大金鹿车子走了四五里地——我母亲扛的是车子,更是扛着他对儿子未来无限的期许。
走向读书的道路于我而言有很大的偶然性。我是那种自幼头脑并不灵光的孩子,小学四年级之前都是被老师们所讨厌的类型。我们村姓张的女老师每逢期末考试的时候,就给我们几个学渣每人几张卷子,让我们找个地方去随意折腾。在冬日暖阳下的一个磨盘边,我们几个把试卷变成了纸飞机,让它们在空中飞来飞去,伴随着的是我们几个开心的笑声。四年级时父亲请求从小雪镇新调来的孔令生老师与我的干爸(冯福祥,当时是民办教师还没有转正,我们两家住的很近)照顾一下我的学习,我才逐渐成为了好学生。农忙的时候,即使再忙,母亲也不忍心我干活,让我在家里认真学习。我偶尔也会调皮、厌学,每当此时,母亲从来不打我骂我,只是喊着我去地里干活——在燥热的、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脚下是夏天麦收时剩下的几寸高的麦茬,时而会穿过凉鞋的孔洞扎向脚面,会有种钻心的疼痛,化肥熏的我眼睛难以睁开,伴随着眼泪直流而下。就在那个时刻,我已经下定决心努力学习,跳出泥巴地了。
1995年,我考上曲师大附中后,母亲骄傲的神情溢于言表。我吃着母亲做的我最爱吃的手擀面,她注视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抚摸着我的头说:“俺儿不傻啊!” 母亲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是在她去世前的那个星期天。她弓着身子在厨房内外忙活,给我做了放了很多猪油的肉炒藕丁——一吕制饭盒的菜够我吃半星期的了,每周20块钱的生活费于我而言绰绰有余。我吃饭的时候她在床上靠着被子半躺着偶尔看我一眼,试探着说如果有一天她过世了我不要难过,我还嫌晦气,生气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她又嘱咐我以后应该对谁、对谁家好——我姥姥家、我两个姨家、我干娘家、我的爷爷奶奶家、后面的四大娘家、墙西的大奶奶家、王姓大娘家、广玉哥家、老黑哥家、我父亲、我姐姐……我当时嫌她啰嗦,不耐烦地说我下周又不是不回家,你说这么多干嘛!
这竟然是我母亲给我的临终遗言!
我离开家上学后的星期四,那是一个异常阴冷的冬日,西北风肆虐着,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下午第二节英语课,我大姨家的祥哲三哥在老师的指引下,神色不自然地推开了教室的门。让我给老师请假,说家里有急事。感到了一丝不妙,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小心地问三哥是不是母亲身体不好。三哥谨慎地回答说,我母亲昏迷半天了,所以才来喊我回家。汽车外寒风呼啸,汽车内哥俩颇为尴尬地沉默,各有心事。 进了村子,车子一停,我就冲出了汽车,在我家门口站着许多人,我的不安应验了!我舅舅从院子里走出来,紧紧地抱住我,哽咽着说:“涛来,恁娘不在了……”顿时,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疼痛撞击着我,我无力地说到:“不可能!”继而,我发疯似的奔向屋门……堂屋里,我的母亲静静地躺在两个长凳支起的灵床上,我扑腾一声跪在了门前,声嘶力竭地狂吼着:“娘来……” …… 就这样,我的母亲走完了她辛苦穷困的一生,没有等到享一天她儿女的福。
后来年岁渐长,才明白我的母亲才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母亲去世后,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性格内向懦弱的父亲又遭遇了下岗,精神从此更加一蹶不振,2003年7月因糖尿病引起的诸多并发症导致的痴呆症而离世,父亲走后的十月份,爷爷也撒手人寰,第二年,也就是2004年的正月,奶奶也突发脑溢血紧随其后去世了。一时间,死亡笼罩了我们这个家庭,昔日温馨的宅院也变得阴冷了起来。我在痛苦中煎熬着……
其实母亲很大原因是死于她坚韧、忍耐的性格。她对我们村庸医的深信不疑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父亲没有走出过家门看世界的格局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一点,我理解他的性格与时代的局限。母亲为了我们的未来,怕花掉家里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而选择忍耐才是她猝然离世的最为根本的原因,因为只要她提出自己病痛难耐,就会警醒家里人与亲戚们的,不至于连向我都隐瞒病情的严重程度。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生命与金钱于我们而言的意义有着天壤之别,母亲最终没有明白,她健康地存在着才是我们这个家庭最大的福祉。我希望有这么一天:任何人都不必再为囊中羞涩而在病中选择忍耐,不必因为贫穷而苦熬岁月,他们都可以得到这个社会应有的照顾与关爱。
母亲过早的去世是我此生遭遇到的最为沉重的打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人生失去了色彩,变成了黑白影印的痛苦存在,在这世间形单影只地踯躅前行。与画家朋友董兄培中在一起小酌的时候他给我发出过灵魂的拷问:为什么一般正常家庭出来的人都有走向错误道路的可能,如此的境遇你何以能安分守己走正道而没有做个坏人?我当时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现在我终于有了答案:因为我一直活在父母的爱里,活在父母的骄傲里,活在父母对我的期待里……
又到了雪花飘落的季节,我对我的母亲也有着28年不曾谋面的思念。再过两个多月,我就活到了比我的母亲年长的年龄。在天国里的母亲啊,我多么希望能再见你一次,希望有一天当我白发苍苍地向你走去的时候,你还能认出这个你的老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