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明仙 | 追记颜子奉祀官世墉先生
注:本文原稿来自于杜心广先生收藏的《颜子研究》一书,侯明仙口述,颜廷潮执笔。文中的达生先生即孔子第77代嫡孙,最后一个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孔德成先生。
我丈夫颜世镛先生、字冠生,复圣颜子七十七代孙、颜氏最后一代“复圣颜子奉祀官”。先生生于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旧历六月二十八曰,卒于1975年12月20曰,享年73岁。作为儒学发祥地—曲阜的一代儒学者,先生一生经历了清末、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代。我仅就记忆所及,回顾一下先生旧时的经历,以为历史的见证。
一
先生的父亲景堉老先生,字养斋(1865—1918)。光绪十三年(1887平)袭翰林院五经博士世职,民国四年(1915)改称“复圣颜子奉祀官”。我家老先生是一位极有操守的宿儒,一生恪守祖训,克己修身,能诗文、善书画、好金石,著有《养斋诗文杂著》三卷。时人曾送“恪守祖训”的横匾一帧与老先生,以为褒崇。
老先生中年得子,长即冠生,下有二弟:世铎、世锦。先生长于二弟数岁,老先生对之甚为宠爱,取乳名为“三妮”,然而,也更加严格地施以训导。先生方四岁,老先生便亲为启蒙。
那时,府中自设有家学,课读子弟。学中延骋的塾师,都是饱学书儒;所授之书,全是儒学经典。颜府学府,不知自何时起,慢慢形成了一种传统,学内以研究学问为主,不重制艺,即不重视应试科举的“八股文”教学。老先生也是满腹经论,却从未应试。先生六岁入学就读。时以能口诵诸多诗文,书法也有了一定基础。学中已有先生的两位长姐在随师就读。先生入学后,两位长姐便一边照顾这位幼弟,一边读书。学习中,先生没有咎误,塾师总是对两位长姐假作严训,以为先生之擏戒。老先生则不然,定要让先生自己知道错了,应当怎样做才对,特别严戒下次重犯。
据姐姐们后来讲,她们在学中读的功课,和男孩们一样,女孩子们的传统教材《女儿经》、《烈女传》之类的书,学中是不教的;不同的是,女孩子们每曰的功课比男孩子轻一些,要求也不象对男孩子们那么严格。
先生到十二、三岁时,学业己优于两位长姐,塾师和家中人对先生的刻苦锐进而欢欣。老先生喜不形于色,却给先生增加了新的学习内容。以完成书房学业为主,暇时,老先生便要先生随侍左右,以自己平生所习诸艺渐次传授;遇宾客至,如论及学问,则叫先生出来,在一边旁听,以使其增广见闻,开阔眼界。先生的母亲和姐姐们看到先生整曰如此辛苦,甚为心疼。老先生却认为,不如此不足以成器。
先生姊妹六人的学业均是在家学中修习的。面对新学的兴起,先生姊妹们都跃跃欲试,老先生却严戒他们外出就读,并一再讲:“凡治学,必先精通一经,方有立足之本;本不立而浮泛滥收,势必莫衷一是,乱己心性,终难成大器。学者应从修身齐家学起、做起,有机遇方可治国保民。自身不修,一家难齐,用之治国,必定误国害民,遗患后世。徳不立而图建大业者,非夫子之徒也。儒学博大深奥,乃东方汉学之精魂,事于中华而绝斥儒学者,实不通儒学也。曰人维新,可有强国;中华积弱,维新不成,国是日非,其儒学之过?实人之罪也。日人之盛,唯在其善学也。吾颜氏苗裔,尤应以儒学立本,以光大儒学优秀精神为己任。西学乃西人之学,自有其精奧之处,择其精华而学之,当可有益于国,若然照搬于我中华,无异南辕北辙。故必先通彻汉学,以之去兼融西学,本固而叶茂,方为善学者矣。”
民国七年(1918年),先生时方十六岁,老先生不幸病故。衍圣公孔令贻先生和各氏奉祀官共具公呈,证明先生学业优秀,人品端方,堪为复圣七十七代传人。报当时北京政府内务部核准后,由令贻先生和颜氏族长颜怀英主持,有地方官员、各氏奉祀官和各界人士参加,在颜氏家庙中举行了祭祖就职仪式,先生便正式承袭了“复圣颜子奉祀官”的世职。
从此以后,在那动荡的年代里,在纷乱的世事中,庞大的颜氏家族的族权,封建大家庭内繁琐的家事,一齐落在了这双稚嫩的肩膀上。虽然如此,先生并未中辍学业,仍早晚攻读不己。同时,还教导几位弟妹刻苦读书。
二
颜家和孔家,祖上具有双重关系。颜家是孔子的外祖母家,颜子父子又是孔子的学生。这种老亲关系和师生关系,在两家的后世之间,仍代代保存着,关系都是很密切的。
1919年11月,令贻先生在北京病逝。令贻先生生前无嗣,王氏夫人方怀孕在身。噩耗传来,曲阜孔氏门中人心震荡,大家都为圣府续嗣的诞生而祈祷。1920年2月下旬,农历正月初,王氏夫人临娩。北京政府为确保安全,组织人在孔府内日夜监护。先生也在其列。23日(农历正月初四日),达生先生诞生。众监护人验明男身、签字公证,上报内务府核准,确立了达生先生的承袭资格。
达生先生和我家先生交谊甚厚。达生虽年少,但英气勃勃,行止端方,好学上进,先生很恭谨地以师礼事之。达生先生也敬爱先生的博学和人品,除双方平时过从外,每遇公事不决,总是请先生去共同商议。先生以自身少年莅事之艰难,深体达生先生之苦衷,凡遇事总尽力拱辅。达生先生的少年伴读刘长厚先生也讲到,那时孔府中如有事,辄传听差“快去请颜翰博”,这以成了惯常之事。
1935年1月,南京政府因“衍圣公”是封建时代的爵位,不合“共和”体制,乃明令改称“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并请达生先生赴南京举行就职仪式。6月间达生先生便邀先生陪同,一齐去南京举行“至圣奉祀官”的宣誓就职仪式。
1947年夏秋间,达生先生自南京返里祭祖扫墓。一天,他携同孙夫人来看望我们,抗日战争一场浩劫,故人生死两度,国家終得再造,两位先生相聚在故里。一时间,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二人紧握着手,久久地互相审视。幸有陪同人员提醒,先生才赶忙让坐,彼此的心情稍稍平静,才慢慢谈起别后的景况,满座嘘唏,感慨万端。达生先生这次回家,时间很短,即匆匆离去。想不到我们两家这竟是最后一次在故里相聚,不久,我们一家也到了南京。
庚午仲秋,廷潮与新加坡宗人荣源君同游尼山,登观川亭,缅怀先圣业迹,不胜感慨。该亭临崖屹立,游人接锺,不失一处名胜,光柱六根而无联语,实为缺典。廷潮归试拟之,勉成数联,择选一二,藉表对达生先生的怀念:
其一:
一代圣师成千古,
百世帝王名几人。
其二:
传论语以再造华夏,
成颜渊而规范人心。
其三:
临川闻警示,克嘻勤勉;
登亭怀先圣,立志奋发。
三
先生所学甚多,唯以经史为主。先生读书时,累年积下一些疏、注、解、论之类的札记手稿,“文革”中皆被毁掉。与诗词之道,先生不太热衷,偏颇地认为是消闲寄情之小技,只于至友间,往往实在推却不过,才偶有唱和,总是连底稿也不留下。
1935年4月,日本汤岛孔庙重建落成,日本斯文会举行落成典礼仪式,邀请中国派遣有圣裔参加的代表团赴日参加典礼。日本军国主义政府侵华野心毕露,舆论认为,此会非善,恐为日本军国主义集团所操纵,圣裔去了,可能被羁留难归。国民党中央及南京政府决议应邀派团参加,但不许达生先生冒险前往,而另委人代替。先生便被选为中国代表团成员之一去日赴会。中国代表团在日本,除参加汤岛孔庙落成典礼议式,日本斯文会还借两国儒学界人士聚会之机,举行了儒学研讨会,先生以其学识,嬴得了与会学人的好评。中国代表团终于成功完成了出使任务,安然回国了。
从六十年代初,先生被曲阜文物管理委员会叫去参与整理孔府档案,直到“文革”爆发后,工作被迫中断。
我以妇道人家的短见,曾多次劝先生辞掉文管会的事。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只给10块钱,干一天合3毛3分,这就是先生干一天的价值?倒不如尽义务,白干,还不落拿人钱的名。每逢此时,先生总是很生气地训斥我无知、短浅、庸俗,接着就是他那一套君子义利观,文物珍贵的说教,受的训斥、听的说教多了,我把先生看得更透了。
先生对印章、字画、古玩等文物的鉴赏有很深的功力,而尤精于书法。先生无论在家或在外,求字的、带着各种文物找先生请教的人,都经常不断。无论忙不忙、累不累,也不论交谊深浅,包括请友人带来的或自己找上门来的素不相识的人,先生总是尽量不使其失望。我有时嫌烦不过,先生总是说:“人对社会有益,才有生的价值。人各有所长,也有所不能,谁都得用人和被人用。摆架子的人最臭,架子越大,人格越低。我不事生产,所长只不过区区小技,能与人有点用处,也不算一个多余的人了。”对此,先生只有人格价值的概念,而没有经济价值的概念。先生不知为人写过多少字,却从未卖过一个字,他认为,这种雅事,和铜臭绝不能沾边。在家庭经济状况最拮据的时候,亲友们劝先生说,他的字可以卖很高的价钱。从不摆架子的先生,这时却架子摆得十足,丝毫不肯通融。对他的“顽强不化”,人家只有摇头叹气,无可奈何。
先生曾研习过中医,医道还不浅,更擅长看妇科杂证和小儿病。他在行医实践中发现,很多病直接与病者的生活环境、性格心理、气质修养有关,这些病因不和病者密切接触是得不到的,医者若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势拒病者千里之外,只见病不见人,只看其表而不察其内,是不会有好效果的;医者只有将病人平等看侍,尊重他们,理解他们的痛苦,才能取得病者的信任和配合,医者在施以药物治疗的同时,还是兼施心理治疗,对其精神情绪给予疏导和调理,效果要比单纯靠药物治疗好得多。一个行医的人,不仅要能治机体的病,还是能制精神心理的病。这是先生在几十年前对中医“治本”的宗旨理论的探讨体会。先生在行医的实践中积累下很多资料,准备将来编写成书,可惜这个宏愿没有实现。
先生习医,是在抗战期间。那时,先生托病隐居家中,看到时局如此不可收拾,为今后计,决意习医于世稍进补益的实用之术。俗话说“秀才习医,事半功倍”,于是便选择了中医。先生要习医,怕风声张扬出去,不便拜师学艺,只好让人悄悄搜寻医书,或买或借,弄来很多。几年发奋苦读,终于习成。亲友间了解内情的,有人生病,便悄悄来找先生医治,包括府中的上下人,竟都成了先生初试手段的实习对象。
后来,先生经常被人请走,在曲阜乡下、泗水、宁阳、汶上、嘉祥、巨野、郓城、曹县、兖州、邹县、滕县等地的乡村中游走行医。先生为人治病,从不取报酬,村里人总是待先生离去后,大家自发地凑些粮食或其他农特土产派人送到家中来。还有不少的病人登门求医,先生总是不嫌麻烦,不嫌脏,也不许家中人稍露不悦之色,他说:“病人最怕麻烦人,讨人厌恶,心理很敏感,他人言行稍有不慎,就会给病人造成心理伤害,形成精神压力,这是很不利于治疗和病人的康复的。”
医家常说“对症下药”,先生不仅治病时对症下药,处方时,还看人下药。找先生看病的人,绝大多数是进不起医院的人。为这些病人开处方,先生总是选用既有疗效,价又低的普通药,尽量自己用草药配方,而不图省事开中成药,先生曾说:“自古凡讲医德的人都是这样,富人有钱治得起病,穷人的命也是命,而且要凭力气吃饭,即使没有钱,也得想法给他们治病。”因此,先生对各地民间流传的一些偏方、验方很注意进行收集整理,并加以研究改进,再把这些简单易行的方子通过病家传播出去。
生存的价值在于有益于人,哪怕个人的力量多么微小。先生坚守这一信条,并努力实践了。
现在,孩子们中,有学文史的、有学医的、有学园艺的、有爱书法的、有习雕塑的,但集他们姊妹几人所学,尚不如先生当年一身所学之精、之广。这也难怪他们,因为“文革”把他们都耽误了。所幸他们今天能发扬陋巷遗风,不肯自甘庸碌、奋发补救,不懈努力,尚可告慰先生于九泉之下。
四
先生莅事的30余年间,国家正逢多事之秋,战火频仍,地方不宁,民不聊生。先生牢记祖训,克己修身,以德自律。先生处世为人,一贯胸怀博大,宽和平等,这是尽人皆知的。抗战时期,先生不受日本人的威胁诱迫,坚持不给日本人捧场,不为日本人做事,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民族气节。
日本人进曲阜时,“请”曲阜的名流士坤出面欢迎,先生便托病没有去。日本人占领曲阜时,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因为日本人也尊儒崇圣,而且要以此征服人心,日军便不敢对孔、颜诸府进行侵扰。因此,近城和城内的很多人家便逃入孔府颜府中避难。先生命门房上差人开门延纳,不必禀示。一时间,府中门厅廊檐下便都挤满了人,而外面还在不断涌来。先生命家中人尽量集中,为老病妇孺腾让房间。有好几天,先生里外照应,不得休息,实在困乏不支了,就坐在椅子上打个盹。直到局势渐趋稳定,难民方陆续离去。
在曲阜地面上,日本人很希望得到圣裔的支持协作,为其出面组织维持会,安抚人心。在当形势下,倘若圣裔中有人出面为日本人做事,不仅在曲阜一会有助于日本人建设日伪秩序,而且,他们还会借机大肆宣传,在国内、国际上制造舆论,为其野蛮的侵略行为张目。当时,达生先生远在重庆,日本人便多次来纠缠先生,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企图迫使先生出面,为其驱使。先生顾及颜府几十口人及近支族人的安危,只好釆取回避的办法,对外称病,深居简出,尽量不和日本人接触。日本人对先生的不合作虽然恼火,又不敢加害于他,也便少来纠缠了。
府中常年所有之人,由主管到仆妇奶妈,有20多人,他们中,不论谁偶有过处,先生总是良言劝教,使其知错自改,下不再犯,从未对谁施以重罚。有个叫小六的人在外经常赌博,还常偷府中或他人家的东西,且屡教不改。为整肃家风,有人提出将其送官究治,先生不同意,认为送官并非善策,无异将其推入火坑。最后,先生决定将其革除职籍,驱逐出府,永不录用。小六不愿走,央求先生留下他以观后效。但大势所趋,其人不可再留,先生最后忠告于他,劝他悔过自新,好自为之,还让人支给他一点安家费。这算是先生处罚最重的一例了。
颜府是穷大家,架子在外,内里空。佣人们能得到的外快油水很少,不能按时开工钱,也是常有的事。但大家都能体谅先生的难处,很少有人辞职另就,阖府上下,相处的关系都很融洽。佣人们图的就是主人家心性好,可以不受气,不受欺。
宁阳县有我们一个远房姪子,日本投降后,因为和县长沾点亲,便借机巴结,弄了个乡长的差事。小人得志,于是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其跋扈乡里之风时可闻之,先生甚为生气。派人将其叫来,连训斥带说服,他却刁蛮狡辨,先生扬言要请家法治他,才迫使他扔掉乡长的差事,外出经商去了。
1947年初,世锦弟在省里某处找了个小职务,这是他初次离家外出工作。先生写信谆谆告诫他:“欲,人之性也,人无欲,即心死,至哀也。人有欲求,乃能促人奋进,社会亦得有所创新与发展。然,贪欲无限,若不加遏抑,发展为邪恶,必危世害民。因之,须以道德纲纪为度,内修克己好善之功,方可践之以仁,利国而泽民也。唯近世以来,外患内乱,战火连年,法度尽废,道德沦丧,世风日下。至有寡廉鲜耻之徒,吸食民血,贪得无厌,上下勾结,肆无忌惮。若乃所获愈厚,人格愈卑,甚乎丧失殆尽,不耻于人。我等乃先圣裔孙,遭此末世,犹须洁身自持,纵无力济世,也不得戕世贼民,自损私徳,玷污先祖圣名,堕为不屑子孙,为世人所指。又,我等虽为圣裔,实本愚庸。做事交人,若以圣裔自炫自骄,了无自知之明,实自轻自贱也,亦将为世人所不耻。唯正直、勤勉、谦恭当先,涉世方有立足之本。”身处浊世而欲自洁谈何容易。不久,世锦弟便被辞退了。
五
外人都说 颜府的人是书呆子,不善于管家理财,以致家境日益败落。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多少辈子以来,颜府就没有自己的一亩私田,经济收入全靠祭田。祭田的多少,历代不一,古时靠皇帝赏赐,交民国以来,大概是沿袭清制。祭田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属国家所有的土地,拨给颜府就地取食——收取地租,以供日常生活之,叫做“吃良田”。这种地大约有两顷多,颜府没有所有权,不得自行买卖。这些地每亩每年收取的地租数量不一,要视土地的肥脊等级而定,一般是几十斤。种这种田的佃户,颜府可自行确定,多数是世代租种,极少的特殊情况才有变动;按国家规定,佃户享有免除一切赋役的待遇。另一种是别人的私有土地,所有权是田主的。国家从某些丰饶的县份,划出一定数量的土地,交给颜府在这土地上代国家征收土地税,国家再从该县的年财政收入的上徼国库的数额中,扣除这一部分,这种收入专供庙中祭祀之用。土地数量据说有几十顷,但自先生莅事以来,一直没有弄清楚过。往往有些土地,在颜府的地亩登记册上有户主,有地点,有数量,而到现场,却找不到户主,就没法按地亩册去征收了。因为这些土地是他人的私田,在一代代人的继承、分家,或多少次买卖易主,或多少次转手出租后,往往就弄不清头绪而迷失了。这种情况,自古有之,须经常加以整顿,重新登记造册。清理整顿,在太平年代,可请地方官府协助,进行清查,因为国家规定地方官府有给予协作的责任。若逢乱世,官府就来不及管了;遇上贪官,还要索取点劳务费,名之曰“鞋子费”。凡迷失了的土地,户主就可以既不向国家缴纳土地税,也不向颜府缴纳 ,越是长时间不进行清查,迷失的土地就越多,颜府所收就越少。
象我们这世族门第,所谓理财,不过是向田庄佃户加紧或加重收取租赋。先生执事以来,以一个儒学者的忧民之心,看到战祸、灾荒连年,大家日子都难过,不忍再去强取农民手中的那点粮食。庄子上送多少,就收多少,报灾、报荒就减。人家干脆不送,也就算了。缴的看到或听说不缴也没事,以后便也学着不缴了。府中的曰子没法过了,先生只好派管家下去,和佃户们说明府中日子的艰难,大家协商一下,人家就在缴些送来,无论收地租或地税,先生从未因此派人去找过地方官府,请求协助。关于地税的征收,再补充一句,据说民国早年间定的毎亩每年大约一、两吊钱,那时还有实际价值;后来通行纸币,其面值一贬再贬,直至形同废纸。别说人家不缴,即使收上来,也是废纸一堆。
按府中之例,每年征收上来的钱粮,除用于祭祀外,属于生活消费的部分,要在府中按支份进行分配,有好多近支人家都有参与分配的资格。大概是按照“五世别宗”的法则,五世之后,方不再参与分配。钱粮征收不上来,该领份粮的领不到手,便有不通事理的因日子难过发几句牢骚,先生无钱粮可分,也只能开导劝慰其共度难关。先生还有简任官的待遇,可从政府领一份薪奉。属于先生个人的收入,只有这一点。活人吃饭都成问题,庙中祭祀便被迫停了。整个四十年代,只祭过一次,那是日本人投降后,记不清是什么大员来参加祭孔,说要到颜庙祭坛上香,才勉力筹办的。
六
1948年春,我们全家被迁到南京,住在中山路二条巷。生活所需,全凭政府供给。当时,形势纷乱,有财有势的人都为忙出走海外而挤破头。在去留问题上,先生两头作难,犹豫不决。面临历史的重大转折关头,先生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不果断,这在当时来说,对于先生确实是个不易做出决定的难题。因为时局不稳,先生在南京期间,对外界的接触交往都很慎重,浮泛应酬一概谢绝,只和达生先生等几位至交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入冬后,时局更紧张了。已有不少的熟人朋友陆续离开了大陆。一天,先生问我,他是否做过坑害别人的事,我说从来没有。先生便说:“既然我没做过坏事,就不用过多担心,往后,就看时局的发展吧。”挨到年底,有一天,先生从外面回来,告诉我说,达生先生一家已由上海飞到台湾去了。还说:“我们在这地方住不起了,也不安全,得換个偏陋的小些的房子住。”好似先生已经找好地方,第二天早起,先生即催我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先生到外面喊来两辆车,又去告别房东,说我们要搬到朋友家去住,立即就催促起车,匆忙地走了。
新住处离原来住的地方很远,周围全是穷人住户,我们住进了三间小房子,别人说是北屋,我一直觉得是南屋。住在那又脏又乱的地方,看眼前光景狼狈不堪,我心里难过极了,住在那地方,我一直在掉向,连地名也记不住。
搬家后,先生连房门也很少出,没要紧事,连我们也不让随便上街,和所有熟人朋友的往来都断绝了。后来,听说和谈破裂,仗还得打,先生虽然表面不动声色,认定了不走,其实,并掩不住他内心的不安。
1949年4月底,南京解放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被作为逃亡地主收容起来,到冬天,政府便遣送我们返回了曲阜故乡。从此,先生和我们全家告别了我们家族延续了两千余年的旧的生活方式,开始了我们未曾经历过的新生活。
(侯广 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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