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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如烟尘 | 星火记忆——八十年代拉大缸的故事

来源:本站    作者:空如烟尘    时间:2024-04-07      分享到:


今年十月份在济宁出差,晚上应朋友之约出去吃饭。朋友订的饭店还挺远,在市区从共青团路到太白楼路一直向西走,过了运河大桥,又左拐了两次,这才到了一个酒庄,酒庄里面装修的比较时尚,有点欧式风格,既经营酒水和茶叶,还兼做餐饮。选了一楼一房间坐下,上菜前朋友引导我们参观了一下酒庄里的各类白酒、红酒和茶。十分钟左右,六个菜做好了,我们就上桌,喝白酒的都倒满,我不喝酒,朋友很热情,非让我倒点啤酒,推迟不过,就倒了半杯啤酒。觥筹交错间,不知不觉到了十点一刻,时辰不早了,考虑到酒庄老板还要回家休息,我给朋友说,时辰不早了,老板还要回家,咱走吧!朋友喝的也不少,吃完饭后,我们出了门,几个同事商量着走一会儿,好醒醒酒。我们开始原路返回,走了二十分钟,到了运河大桥。星辰满天,微风吹过,感觉到了一丝清凉,头脑了清醒了许多。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突然间想起,这是否就是30多年前济宁通往嘉祥、梁山和菏泽的必经之路呢?这是一座新桥,肯定不是以前的桥了,以前运河上破旧的老桥早已不复存在。忽然想起父亲80年代“拉大缸”的往事。

当年,父亲曾经多次步行走过运河桥,所以今天路过这里才会触景生情。拉柘沟家什也叫“拉大缸”,家什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大瓮(也叫做甏),一种是大缸(大缸的口比瓮大很多),一般是酱色或砖红色。主要用途是盛粮食,防止粮食变质。原材料是泗水县柘沟镇一带的陶土,要经过晒土、澄泥、弓削等20道工序,经过匠人的制作后,用土窑烧制而成。改革开放之初的80年代,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在农村推行,农村粮食产量大幅增加,柘沟大缸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促进了土陶业的发展和柘沟大缸的销售。在那个年代,让粮食装满大缸是家人唯一的期盼。女孩子相亲,到男方家一般也要看看大瓮里粮食有多少,如果几口大瓮都装满了粮食,说明这家过的不错,成亲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在那个年代,泗水一带很多中青年劳动力加入到“拉大缸”的行列中,柘沟、杨柳、中册一带农村干这行的最多。拉大缸需要几个人搭伙,用地排车装大缸要互相帮忙,在路上也能相互照应。拉大缸主要去往鲁西南一带,近的地方向西到曲阜、兖州,向东到平邑、费县一带,远的地方向西能到菏泽单县一带,向西北能到粱山、东平一带,向南到枣庄一带,出去一次近的来回要四、五天,远的来回要一个多星期,大瓮一车能拉十一口或十二口,大缸一车能拉八口。八十年代中期,出去一趟走村串巷零售一车能挣个三十五十的。干批发的抽“提成”,一口瓮提二三块钱,一趟带十车八车的货,能挣个二三百块钱,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八十年代,这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记得父亲拉大缸每次出发前要备好水壶、锅灶、草席、煎饼。每次拉大缸回来,都会给我买回一小包点心,是用浅黄色的包装纸包着的,包的四四方方的,外面用细线绳系好,放在床南头的桌子抽屉里,我要翘起脚才能够得到,隔着纸就能闻出点心的香味,现在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点心了。

有一次夏天拉家什路过兖州,父亲他们到了晚上还没找到住处,又热又渴又累,路边工厂的工人吃过晚饭后,三三两两的在散步,有个工人见到父亲他们正在路边生火做饭,条件很简陋,开玩笑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呀!父亲笑着答道:可以燎原、可以燎原。现在想来,路人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父亲的回答是否是一层意思呢,我理解的父亲所说的可以燎原,就是要通过拉大缸,多挣些钱,把日子过好一点,让孩子们生活的不像他这代人那么艰辛。他当时是否会想到会有现在的结果呢,我门家现在的情况能不能算是父亲当年所说的“燎原”呢,可能有一些父亲不如意的地方,这我懂得。

父亲他们走到很晚才在一个村庄找到住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大门楼下,放下车后简单吃点煎饼,找了点凉水,找了点柴火,支起水壶烧了壶开水,喝口水拖着疲惫得身体拉开草席准备休息,可是蚊子太多,经常刚睡下就被蚊子叮咬醒,天亮后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赶路。

有一次父亲和大姑奶奶家的表大爷搭伙拉大缸,晚上借宿在一户农家闲置的破旧房屋里,里面阴暗潮湿,简单吃了点煎饼就休息了。睡梦中父亲梦见了去世的曾祖父,曾祖父问他干这行(拉大缸)收入怎么样、吃的怎么样,父亲回答说钱挣得还可以,遇到好吃的能多吃点,不对胃口的就不想吃。父亲的梦刚做完不一会儿就醒了,还沉寂在梦里的感觉,有些伤心难过。凌晨表大爷醒来后对父亲说,不行,这地方阴森森的不好,得换个地方住,咱们走吧!天还没亮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1986年冬季的某天的早晨,父亲他们一行三人正在济宁向菏泽的路上,天气很差,浓浓的大雾笼罩着大地,能见度不到20米,基本看不清前行的路,他们心里开始迷茫和无助,对向驶来的汽车泛着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竟成了他们温暖的期望,借着这如“星星之火”般的汽车灯光光赶路。路上偶尔有骑自行车的缓缓超越了父亲他们的“车队”,骑着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时不时下车推着走一会儿。为了赶路,他们中午没舍得停下车吃饭,午后大雾逐渐散去,拖着疲惫和饥饿的身躯继续前行。到了傍晚,走到一村庄准备找户人家住下来,问了几户人家,嫌弃他们脏兮兮的,都被拒绝了,最后到一户善良的老太太家,说明来意后,老太太同意让他们住在大门楼里,还还为他们烧了壶开水。取出两个煎饼狼吞虎咽一番就下肚了,吃完饭后关上门楼的大门,顾不上地上的冰冷和潮湿,从车上取下铺盖,就躺下休息了。

睡到半夜,父亲感觉肚子疼的厉害,还有些发烧,把大叔喊起来,大叔过去一看,烧的也不轻,得找个药铺去看看,敲开了老太太的屋门,问了药铺的位置,得知邻村有位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又从老太太的邻居家借了辆独轮车,推着父亲去邻村的药铺,走了很久进入邻村后,远处就可以看到微弱的煤油灯的光从药铺的窗户里散发出来,心里立马亮堂了许多,看到了“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进入药铺后,一位老中医正在煤油灯下看书,说明情况后,老中医微笑着说,黄昏时分我就预感到今夜有病人要来,所以一直等到现在。他给拿了些药服了下去,又给带了两顿的药,回到住处后,肚子疼好了很多,烧还没完全退下去,躺下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到天明醒来,好得差不多了,吃了饭后又吃了顿药,继续赶路。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希望和梦想不受束缚和限制。人人都有星星般充满希望和爱的心灵,并能用希望、梦想和爱心不断向他人散发光芒。

在我们村里有一位三大爷是干这行时间最长的,印象中干干到1995年左右。三大爷是铁匠出身,勤劳能干,不善言语,拉了十几年的柘沟家什;三大娘年轻时算是大家闺秀,头脑聪明,心地善良,团结邻里,为人低调,善于操持家务,为人处世高瞻远瞩,在村里威信很高。家里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为四个儿子盖了新房,都娶上了不错的媳妇,在儿孙满堂,儿子们都勤劳本分,团结和睦。女儿自主创业,小有成就;孙子有的哈工大博士毕业,为国家高科技发展贡献力量;有的是公安干警,守护一方百姓平安;有的自主创业,经营个体生意。三大爷家整体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三大爷拉大缸对家庭收入的贡献。

有一年冬天,我大概六七岁,有一天家里下了很大的雪,雪没过了鞋子,我在老家院子里一个人玩雪,脸背对着大门,似乎听到有人接近我,转头一看,这人有些面熟,他还喊我的名字,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拉家什回来了,头上顶着个破帽子,帽子有些小,上面是厚厚的一层雪,眉毛和鼻子上也被雪覆盖,脸被冻紫了,勉强能认出是我父亲,我喊道:爸爸回来了!他把我拉到屋里,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能站在雪地里玩儿,这么冷的天!快到屋里去!

他清理干净身上的雪,刚坐到椅子上休息,我才发现他两只手都冻伤了,手指头冻得红肿了起来。我又掀开他的裤角,裤子里面还有两件,一件是秋裤,另一件也是秋裤。

世界上干什么不辛苦?不能总抱怨累和难,无论有多累多难,要多想想你背后还有要你挣钱养活的老人和孩子,唯有你是他们的依靠,你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要调整好心态,继续前行。记得赫尔曼.黑塞的作品《在轮下》里有一句话:亲爱的,千万别松懈,要不然你会轮到车轮下面去的。

父亲拉大缸回来常逢下雪,老家下雪时最有冬天的味道。好像天仙喝醉了酒,把白云揉碎撒了下来,寒风夹杂着雪花,村庄和大地白茫茫一片。天气冷的刺骨,人都躲到了屋里,不敢外出活动,但是也还是有乐趣的。大雪过后,父亲会找一个盛东西的大圆筐子、一根十几米长的细绳、一根“棒子胡”(玉米芯)作为工具,把筐子倒放,用“棒子胡”支起来,在筐子下面撒些米,“棒子胡”上拴住绳子的一头,人躲在屋门内,把绳子取直,拽住绳子的另一头,屋门紧留一条缝,眯着眼睛通过缝隙能看到筐子下和周边的动静。这时候家里人全都躲在屋里,静默下来,等着“猎物”自投罗网,一般情况下,几分钟后就会有麻雀、鸽子之类的鸟下来觅食,飞到筐子周边先东张西望一下,再试探性地靠近米,啄两口后发现没什么动静,胆子就大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进入筐字下面啄米,其他鸟也跟着进去吃。这时候只将另一头的绳子稍用力猛地一拉,筐子就卡在了雪地上,几只鸟被卡在筐子里,这时候鸟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捕个四五次后,附近的鸟警觉性增强,不轻易下来啄米,父亲这时就收拾筐和绳子,把捕获的鸟杀掉,我们全家美餐一顿。

父亲拉大缸途中常逢下雨,这是父亲他们最不愿意遇到的。那个年代鲁西南一带的农村没有柏油路,全是泥土路,下雨后地上的土变成了泥,拉地排车很费劲,人挨淋后还容易感冒。记得每当父亲在外拉大缸又逢家里下雨时,妹妹总是和母亲嘟哝道:天下雨了,路上泥泞了,爸爸的排车也拉不动了!母亲随后总会把妹妹这句话讲给父亲和我听,父亲会被感动一番,然后夸奖妹妹懂事儿,妹妹被夸奖后会高兴好几天,因为妹妹小时候很少被人夸。

父亲喜爱音乐,天生一副好嗓子。二姑在任英语老师时买了一台录音机,后来送给了父亲,父亲最幸福的时光是拉大缸回来后,在家里打开录音机听音乐、唱歌,大雪消停后,父亲吃过晚饭后经常唱张明敏的歌曲,《我的中国心》《梦驼铃》《爸爸的草鞋》《乡间的小路》是他最拿手的歌,《北国之春》也经常唱,父亲的歌声圆润而富有磁性,有些颤音,悠扬的歌声引起附近邻居家的孩子们的注意,他们经常到我家听父亲唱歌,有的边听边跟着唱。在我当时感觉,他已经接近张明敏的原唱,现在想来他年轻时如果条件允许,经过专业的学习,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歌手。那时的生活虽不富裕,但是感觉还是很快乐。

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大缸需求量的逐步减少,父亲以及搭伙拉大缸的同伙们就不再出去拉柘沟家什了,有的出去打工,有的在家种地种菜。

我上大学后的一个夏天,听说一位当年和父亲搭伙拉过大缸的叔去世了,这位叔和我父亲关系不错,他中等以上的个头,大概一米七左右,身体强壮,头脑比较机灵,为人正直。据说,有一天他感觉身体不舒服,婶子陪着去医院做了检查,诊断结果是肝癌,婶子怕误诊,想着第二天一早再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回家后吃了晚饭,婶子劝了叔几句宽心的话,累了一天就先休息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婶子才发现叔已经没有了呼吸,床上的草席被蹬得稀巴烂。叔认为这种病治不好还要花钱受罪,老百姓挣钱不容易,他儿子刚上大学,也正是花钱的时候,怕累赘家里,他当天回家后,晚上偷偷拿出以前除草剩下的百草枯,趁婶子睡着后喝了下去。一般正常人哪有不怕死的?可想而知这位叔是在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思想斗争后,才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因为他老人家出过大力、拉过大缸,懂得生活的艰辛和挣钱的不容易,不愿把钱用在治病上,况且又是治不好的病,他不愿把这个本来不富裕的家庭拖入近乎灾难的境地。那年他才五十多岁。

现在老家院子里放着当年从柘沟买的一口瓮和一口大缸,每当回老家时看到它们,就会想起当年拉大缸的艰苦岁月,也经常想起那位喝药去世的叔,他是当年拉大缸队伍中的一员,也是千千万万农村群众中的一员,他既能吃得了拉大缸的苦,还能喝的了农药的苦。

那时的农村穷、农民苦,但是那时总有一种东西让我感觉很珍贵,是那种淳朴的民风、邻里和睦的村风还是叫做世代传承下来的乡村文明?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在现在的城镇化进程中,农村人越来越少,住在村里的主要是老年人和孩子,农村正在空壳化,传统的农村文化和习俗正在消失,最重要的很多人信仰的缺失。

今年父亲也因病去世了,回老家时,晚上时而望着天上的星星,父亲“可以燎原”的声音似乎穿越星空。他病重时嘱咐过我,要用他1970年代在天津时照的相片作遗相。那时他还没有拉大缸,是在去东北砖窑打工途中路过天津,在姨奶奶家暂住时照的一张照片,当时25岁左右,一米七多的个子,有点瘦,长的还算英俊。他为什么提出要用这张照片,我也没来得及问。这是否背后有隐藏的故事,是否这张照片隐藏了他年轻时的理想,是否当年他也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理想和对爱情的憧憬,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那口瓮和大缸后来一直闲置在老家院子里。当年父亲是否会想到过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会偶尔回家来看看它,还能常回忆起他老人家拉大缸的那段历史和“星星之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