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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福雄|《浦阳镇》的方言写作特点及其文化意韵

来源:本站    作者:周福雄    时间:2024-05-07      分享到:


怀化本土作家李怀荪创作的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浦阳镇》,以晚清时期湘西最繁华的沅江码头浦阳镇近百年的兴衰变迁为背景,以油商张家少爷张复礼、木商刘家小姐刘金莲的感情纠葛为主线,通过讲述张氏顺庆油号、刘氏元隆木行、龙氏鸿发膏栈等几代商人的恩怨情仇,书写了清代末叶浦阳镇近半个世纪的生活图景,全面展示了湘西的世态人情、历史传说、人文地理、民风民俗及其神秘的巫术文化等。

小说吸收了有关湘西历史文化研究的各种成果,以文学的手段加以表现,把百年前一个神秘而真实的湘西社会呈现在读者面前,堪称百科全书式的集大成之作。作品构思精巧,结构严谨,气势恢弘,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同时,李怀荪先生受到深厚的湘西文化的熏陶,采用了其最熟悉,自然也是最为得心应手的湘西方言进行创作,因而,整部小说都呈现出浓郁的地方方言色彩,这不仅使得小说的语言充满湘西人们特有的生活气息,也使得小说的叙事更加生动,人物形象更加鲜明,故事也更加真实,极大增强了小说的意趣和艺术感染力。当然,小说的方言写作,其用意还不止于此,作者通过生动的方言写作,更在于展示并深化浓厚而绚烂的湘西文化魅力。

正如作者坦言,“想要以一部长篇小说来反映一个地域的历史文化”,“因为我将这些古老的文化展现在小说里,可以让它们以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流传于后世。”我们认为,小说通过特色鲜明方言写作,从以下五个方面巧妙展示并深化了湘西社会丰富而浓郁的文化意韵。


一、《浦阳镇》的方言写作特点

小说方言写作的主要特点,就是以大量、丰富的方言词汇贯穿小说的每一个情节,在极大增强小说语言感染力的同时,也充分展示了湘西绚丽多彩的方言文化及其它民俗文化的魅力(以下所有语料都来自原著)。

(一)丰富多样的方言词语

1.方言名词:如伢儿(孩子)、男伢(男孩)、女伢(女孩)、堂客(妻子)、叫花子(乞丐)、哈宝(笨蛋)、渡子(摆渡人)、满公(爷爷辈排行最小者)、丈人佬(岳父)、打鼓佬(负责敲鼓的人)、烧炭佬(烧炭为生的人)、角色(有本事的人)、扯扯渡(一种以过河缆子拉扯着过河的渡船)、包谷烧(以玉米为主要原料所酿的酒)、边边场(供年轻人对歌交友的场地)、场伙(场面)、老虫(老虎)、礼性(礼物)、夜饭(晚饭)、路子(门道)、千年屋(棺材)、活菜(豆腐)等。

2.方言动词:如湾(停泊)、梭(快速下滑)、打喊(喊叫)、晓得(知道)、架场(开始)、打平伙(聚餐)、盘养(养育)、惯肆(溺爱)、拐场(坏事)、解交(调解纠纷)、熨贴(完结)、过老(养老)、显摆(炫耀)、崭劲(努力)等。

3.方言形容词(含部分形容词性固定短语):如苕(愚蠢)、乖(漂亮)、圆泛(完美)、里手(熟练)、清甜(非常甜)、焦干(没有任何水分)、老火(情况严重)、崭齐(整齐)、作古正经(一本正经)、毛焦火辣(非常焦急)、懵里懵懂(不明事理)、撇撇托托(方便利索)、黄皮寡瘦(指人很瘦,皮肤黄,病态的样子)等。

4.其它方言词语

方言代词:哪样(什么)

方言量词:蔸(棵)、盘(次)

方言副词:偏生(偏偏)、几多(多么)、一股笼统(不仔细区分,全部)等。

(二)生动的形象的方言熟语

湘西人们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形成了许多内容深刻、形式精炼的方言熟语,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小说中使用的熟语,笔者初略统计就达五十多条。主要包括以下几类:

1.惯用语:

如打落了门牙肚里吞;捡破烂;戴绿帽子;酒醉心里明;新人三朝无大细;人死饭甑开;人算不如天算;翅膀硬了;一条路走到黑;八字还没一撇;同行是冤家等。

2.谚语:

如宁愿世上捱,不愿土里埋;公婆是过世草,夫妻是长流水;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嘴是两块皮,边说边移;老鸹莫笑鸬鹚黑;米箩和糠箩是做不得一担挑的;马屎外面光,肚里是包糠;爷娘爱满崽,公婆重头孙。

3.歇后语:

水豆腐掉在灰里面——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碗米打粑粑——能有几个?打狗棍当吹火筒——永远通不了。

(三)各具特色的方言歌谣、号子

在小说全景式的描写中,我们不能不感叹湘西社会各种民俗活动的多姿多彩,同时也感叹于湘西人们丰富的情感和与各种民俗活动相生相伴、独具魅力的方言歌谣、号子。如女儿出嫁时必唱的哭嫁歌,节庆活动时人们唱起的高腔等地方戏,挑水时唱起的担水歌,丧葬仪式中要唱的丧堂歌,船把佬最爱的摇撸号子等。

1.哭嫁歌:

往日鸡婆护鸡崽,娘呀!娘呀!宝贝鸡崽得安宁。今日鸡婆撵鸡崽,娘呀!娘呀!遭孽鸡崽喂岩鹰。万般无奈出此门,娘呀!娘呀!我双脚踩上苦瓜藤。别人走的阳关道,娘呀!娘呀!我双脚踏进烂泥坑……

2.花灯调:

石榴开花叶又青,江边乌龟来讨亲。金丝鲤鱼来做媒,她是穿针引线人。八只螃蟹来抬轿,七手八脚忙不赢。打屁虫子来放炮,噼里啪啦响不停。

3.摇橹号子:

噢呜嗨!哦嗬嗨!你一声来(伙计)我一声,大船行江要动身。噢呜嗨!哦嗬嗨!哈!号子本是(伙计)唱玩耍,不比高台唱戏文。噢呜嗨!哦嗬嗨!哈!生得丑的(伙计)唱花脸,长得乖的唱小生。噢呜嗨!哦嗬嗨!哈……

(四)神秘莫测的神词咒语

小说描写了晚晴湘西社会半个世纪的生活图景,自然少不了对湘西社会生活中常见的巫傩仪式的描写,这其中就包括大量以方言口语形式出现的神词咒语。《浦阳镇》中,作者显然有意识地把大段大段的巫傩仪式中常用的神词咒语展示出来,不仅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而且更加渲染了湘西神秘的巫傩文化,也很好地展示了湘西丰富多彩的方言文化。如:

1.“退煞”(通过此巫术使人避免招惹是非口舌):观请玉皇大帝、真武祖师,降临弟子退煞法坛。退了天煞、地煞、指背煞;退了年煞、月煞、日煞、时煞、指背煞。退煞仙师封百口,人间口舌一齐封。退了东君指背煞,从此是非永无踪!

2.“收吓”(通过此巫术,老司为受到惊吓的童稚收回被吓走的惊魂):

抬头望青天,师父在身边;低头看地边,师父在眼前。弟子不收男魂女魂,三魂七魄,真魂本命。当收天吓地吓,人吓鬼吓……二十八宿列方位,凶星退尽,吉星降临!呸啾!呸啾!!呸啾!!!


二、《浦阳镇》方言写作的文化意韵探析

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集大成之作,小说对于湘西社会文化的刻画和描写尤为深刻。小说通过对节庆、婚嫁、丧葬及其它多种巫傩仪式的方言写作,非常详细地阐述和描写了湘西社会多种多样的民俗活动和礼仪,这些与小说中不时巧妙展示出来的——湘西人们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的认知习惯、民俗传统等共同构成了湘西社会纷繁复杂的民俗文化,这不仅全面反映了湘西社会及人们的精神世界,也深刻揭示了湘西社会民俗文化传统的本质——人们内心世界祈求健康长寿、富贵吉祥的永恒的精神追求。

(一)极富魅力的戏曲文化

毫无疑问,小说中用方言写作的大量戏曲民俗文化是小说中最突出,也是最具吸引力的内容。这不仅因为戏曲文化是湘西社会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的最爱,还因为戏曲表演完全成为了湘西社会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小说不仅通过前文所述的哭嫁歌、丧堂歌、摇撸号子、挑水歌等各具特色的方言歌谣、号子展示了湘西戏曲文化的绚丽多彩及其在湘西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而且,小说中大量精彩的戏曲表演和其它戏曲民俗文化活动,也成为了湘西社会节庆活动中必不可少的重头戏,这些都是作者意图展示并留住的湘西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如:

(1)浦阳一带,不论城乡,士农工商,人人都能哼唱几句高腔戏。坐唱高腔的围鼓堂到处皆有。刘昌杰是个高腔迷,他组织的围鼓堂名叫合义堂……拿它的文、武场面来说,武场的打鼓佬,是千总衙门的段千总……文场的唢呐师,则是浦阳道坛的韩道长。韩道长擅长斋醮中的唢呐吹奏,吹奏高腔唢呐,也是浦阳镇上的头块牌。

(2)说着,扮演癞花子的火儿走到圆圈当中,和一个扮演灯姑娘的伢儿,跳起了叫做《乌龟讨亲》的段子。癞花子双手舞着扇子,踏着锣鼓的节拍,走着活套的矮子步,进行生动的表演。

显然,通过方言写作,作者用“高腔”“围鼓堂”“闹台”“经台”“出将”“入相”“地台”“梓台”“穿台”“开脸”“跳花灯”等方言词语不仅详细记录并展示了戏曲表演的民俗活动中每一个环节和内容,着意刻画了湘西戏曲文化的纷繁复杂,而且通过夹杂着“癞花子”“矮子步”“头块牌”“活套”“虎音”“打鼓佬”“伢儿”等湘西口语词汇的乡土味十足的方言写作,充分刻画了戏曲表演者精湛的技艺,使读者常常沉浸在戏曲表演热闹非凡的场景中和湘西社会浓郁的戏曲文化氛围里,无比生动地展现了湘西戏曲民俗文化的巨大魅力。

(二)神秘莫测的巫傩文化

《汉书•地理志》云:“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褥,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信巫鬼,重淫祀。”巫傩文化盛行既是湘西社会的突出特点,也巫楚大地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于巫傩文化的展示自然成为了《浦阳镇》中特别突出的内容,而且,几乎贯穿了小说的始终,其内容也涉及到了湘西社会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规模宏大的浦阳镇三年一届的“罗天大醮”、万寿宫每年一次的“上会”、目连大戏中的“抬灵官”“扫台”等活动,到麻大喜的“收刀止血咒”、虎匠的“封锁五庙”“散花”、刘金莲出嫁时的“封禁”“回神”“开禁”、为刘昌杰“拜星辰”等巫傩仪式,小说无不通过生动的方言写作,把湘西社会根深蒂固而又无处不在的巫傩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如:

(1)每年八月初一,万寿宫都要例行祭祀,叫做“上会”。“上会”的主持者,叫做“值年”。值年一直是由顺庆油号和元隆木行轮流当庄。

(2)这时,只见满延长一手抓公鸡,一手拿菜刀,站在大船的鳌头上,面对前方,口中念念有词:此鸡不是非凡鸡,王母娘娘报晓鸡。开江宰杀之日,借你红花来掩煞。将军柱上开红花,河下百煞都退尽。千叫千应,万叫万灵!

与“上会”“值年”一样,小说通过“罗天大醮”“抬灵官”“扫台”“收刀止血咒”“封锁五庙”“散花”“封神”“回神”“开禁”“拜星辰”“犯煞”“退煞”“打保福”“界卦”“烧灰胎”、“烧火胎”“退指背煞”“收吓”等大量的方言词语,对多种不同形式和内容的巫傩仪式进行了细致、真切的描述,在展现出湘西巫傩仪式和活动本来面貌的同时,连同不时出现在小说中的多段方言特色浓郁的神词咒语,使每一位读者都不能不惊叹于神秘莫测的,甚至能够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主宰人们命运的巫傩文化在湘西社会中的巨大影响力,也深刻反映了湘西社会人们对巫傩神灵的绝对崇拜、敬畏的独特民族文化心理。


(三)特色鲜明的婚嫁文化小

说对于婚嫁文化的展示主要集中在刘金莲的出嫁,以及麻二喜和阿彩的婚礼上。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只不过是借用了刘金莲的出嫁,详尽展示了湘西汉族婚礼中“雕花嫁妆”“利市”“离娘饭”“现媒”“哭嫁歌”等婚嫁文化;借用了麻二喜和阿彩的婚礼全面展示了“接亲”“六亲客”“报信糍粑”“排家酒”“送亲客”“寻针”“见红”“吟诵礼词”“吃油茶”“担水歌”等汉族迎亲和苗家女出嫁的不同文化习俗。如:

(1)她在哥哥、嫂嫂的陪同之下,挨着桌子去向宾客们敬酒,收取宾客们打发的利市。酒宴散了,厅堂里又摆起了离娘饭的宴席。离娘饭是女儿出阁之前在娘家吃的最后一顿饭。

(2)当她摸到衣襟上最下一颗布扣时,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哎呦”!她一看手指,手指被针尖刺出了血。人群中,立即发出了欢呼:“见红了!见红了!”

(3)这种挨家挨户的宴饮,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还欠五户人家没开席,就有三个人喝醉梭了台子。看热闹的人开心不已,他们笑着闹着,七手八脚,把他们抬到阿彩家的吊脚楼上。

我们难以想象,没有方言写作,小说中的湘西婚嫁民俗该如何原汁原味地呈现出来?如果用“礼金”代替“利市”,“出血”代替“见红”,“倒在桌子下”代替“梭了台子”,只能让小说的语言变得苍白而索然无味!相反,正是小说的方言写作,才让湘西的婚嫁文化如此生动地展示在我们面前。笔者甚至认为,作者正是有意“撮合”了二喜与苗家女阿彩的姻缘,使得汉、苗不同的婚嫁文化习俗共同呈现在读者面前。

(四)传统隆重的丧葬文化

小说中最令人印象深刻地丧葬文化描写应该就是护航神鸦的“丧事”和刘家窨子的阴沉木风波了。作者根据小说故事情节的需要,通过对护航神鸦之死险些引发的“沉潭”悲剧和稀世珍品“阴沉木”引发的风波,用方言写作的方式细致讲述了湘西社会丧事操办的诸多民俗礼仪。如:

(1)神鸦的丧事,按照乡间最隆重的丧事操办。几个庙里的道士,正在将白色的孝帕,送给庙里庙外的人。接过孝帕的人,都立即将孝帕戴在头上。

(2)俗话说:“人死饭甑开。”在湘西,若遇丧事,任何人都可以到丧家吃抬丧饭。所办的酒席,称为随到随吃的“流水席”。这种流水席分斋、荤两种。斋者为“斋葬”,荤者为“荤葬”,视死者的具体情形而定。

(3)人活百岁,终归一死,湘西人把做棺木视为吉庆事。择日为老人做棺木,即是为老人延寿,棺木亦被称为寿枋。

据此,作者将湘西丧事操办的一些主要环节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由“孝帕”“抬丧饭”“流水席”“斋葬”“荤葬”“丧堂歌”“阴沉木”“金贵”“水贵”“野斑鸠”“寿枋”等方言词语形成的方言写作,也构成了湘西社会丧葬文化的重要内容。这些体现的不仅仅湘西社会丧葬仪式的传统和隆重,更体现了湘西社会丧葬文化的独特意韵。

(五)丰富多样的其它民俗文化

如前文所述,与小说中大量出现的神词咒语既是湘西方言文化的重要体现,也突出展示了湘西神秘、浓郁的巫傩文化一样,小说中大量出现的方言谚语既表现了湘西绚丽多彩的方言文化,也巧妙展示了各种已经深深融入湘西社会和人们精神生活中的传统民俗文化。如:

(1)宁愿世上捱,不愿土里埋,好死不如赖活。

(2)世上万般都是命,怨天怨地也枉然。

(3)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4)出头的椽皮遭风雨。

(5)是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6)米箩和糠箩是做不得一担挑的。

(7)天上只有雷公大,地上只有舅爷大。

不难看出,谚语(1)是用最朴实、直白的方言话语和最无奈的生活态度,表达了湘西人们可以忍受一切艰难困苦而决不放弃生命的强烈生存愿望;谚语(2)(3)体现了湘西人们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而笃信命运,一切听从命运安排的随性、寡欲的生存态度;谚语(4)则是湘西人们用自己的方言,生动表达了全社会共同认知的“枪打出头鸟”的处世定律;谚语(5)则体现了湘西人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事要留后路的生存智慧;谚语(6)则是湘西人们用最具地方特色的事物打比方,非常形象地表达了人们多少年来在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普遍真理;谚语(7)既体现了千百年来湘西人们对“雷公”、对自然的敬畏,也通过一种夸张的类比,“高调”展示了湘西社会民俗文化中舅爷享有的崇高地位。

综上所述,《浦阳镇》中的方言写作不仅给小说的语言增添了灵气,而且,对于展示小说的核心内容——神秘、绚丽的湘西民俗文化意韵起到了无法替代的重要作用。当然,方言同样是地域文化的重要内容,二者并不能也不必割裂开来,相反,只有当二者如《浦阳镇》中紧密而有机地结合起来,方言写作便一定会绽放出独特而迷人的魅力。

(发表于《文教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