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柯 | 摘掉严监生头上“吝啬”帽
《儒林外史》中那个严监生,大家再熟悉不过了:姓严,名大育,字致和,是广东高要县一个家有十多万银子的财主;因用捐纳的方式取得了进国子监读书的资格,是个与秀才同级的监生,所以人们叫他严监生;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二,乡人又称其为“二老官”。这二老官一妻一妾,妻王氏,生于书香门第;妾赵氏,本是小家之女;二老官膝下只有赵氏生的儿子,年仅三岁。
然而,自从严监生入住“小说人物殿堂”二三百年来,世人皆认为他是“吝啬鬼”,甚至比《欧也妮葛朗台》的葛朗台、《死魂灵》的波留希金、《威尼斯商人》的夏洛克与《吝啬鬼》阿巴贡世这四位界级吝啬鬼,有过之而无不及。究其原因,绝大多数人都会不假思索答道:临死还恐两茎灯草费油,这还不吝啬!
是的,书中的确有这样的文字:
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哪里,不曾吩咐明白?”他两眼睁得滴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然而,当你细读《儒林外史》第五回以后,会发现,这种结论着实令人生疑。
严监生这一人物是在其胞兄严贡生惹上官司后出场的。
明清时代的贡生,是指从最优秀的秀才中贡献给国子监肄业的人。而文人出身的严贡生,实在令人不齿:先是霸占邻居肥猪,人家讨要,不仅不还,还纵子打折了人家的腿;后是与人写借约,没放本钱,硬给人家讨要利钱。两家将其告到高要县县衙,汤知县命人拿严贡生问个是非,严贡生自知理亏,连夜逃到省城了。
面对哥哥惹下的官司,严监生一方面拿出“两千钱”打发走登门的差人,另一方面请来两个妻弟王德、王仁商量善后。
经过商议,严监生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还给了人家;又出些银子给人家养那打坏了的腿。至于借约,他花钱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中人立了声明,作废了它。这还不算,又使出十几两银子在衙门里托门子,总算结了官司。
严监生的结发妻子王氏久病不愈。为给妻子看病,严监生可谓不惜血本,文中有这样的文字:“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严致和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
后来,王氏撒手人寰。王氏的葬礼花费,文中这样写道:“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
王氏故后,严监生对待王家更是慷慨大方。先是花钱给岳父、岳母修了坟;再是将王氏留下的东西——二百两银子及珠宝首饰,全都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就连后来发现的王氏最隐秘私房钱——典铺的三百两利钱和大篾篓里藏下的五百两银子也统统馈赠给两位舅爷。这还不算,在王氏装殓的时候,“两个舅奶奶(严监生妻弟媳)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对此,严监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读到这里,你还认为严监生是位“要钱不要命”的吝啬鬼吗?实在看不出,我分明读出一个大大的“怕”字。
我们不妨回过头来捋一捋严监生这一人物行为举止背后的心理:
帮助胞兄了结诉讼官司,一是“怕”官司大了祸及自身;二是“怕”严贡生因官司输掉家产,这毫无人性虎狼般的父子定会怀蚕食自己家产的野心。自己“二支”这万贯家产被严贡生“长支”侵吞是自己最大“怕”,因而花钱为哥哥了结官司其实是为了保全自己。
如何摆脱“长支”的威胁呢?一定要找个强大的后台,这一点严监生比谁都清楚。环顾四周,最可靠后台莫过于丈人家了。王德、王仁两位妻舅,皆是“廪生”出身,是那种每月从政府(儒学)那里领到六斗米的高级秀才,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与上层关系上至少与严贡生相当,加之自己有可继承家产的三岁儿子,“二支”家业应该没有风险。
妻子王氏是连接与王家后台最关键的纽带。
然而,事与愿违,妻子久病缠身,这怎不让严监生寝食难安呢?当然了,花重金为妻子看病,不排除二人深厚夫妻感情在里面,但更多因素是稳住王家这一后台,保住自己万贯家产。
苍天不佑严监生,王氏到底还是驾鹤西去,严监生最终失掉了这条纽带。
现在,严监生手中只有一张牌可打了——用重金巩固后台。那么大方为王氏举行葬礼,那么慷慨馈赠王家人,其原因不言而喻。
这个“怕”在严监生心中,愈老愈强烈,当他即将步入人生终点的时候,到了极大值。
到这个时候,你还认为严监生临死还在乎那点灯油吗?如果还这样认为,未免太可笑了。
其实,严监生临终有很多心里话想对妻子(赵氏已扶为正室)说,可是做不到了:病情加重,已经无法开口;即便能开口,当着残暴如虎狼几个侄儿面也不敢说。
那么,严监生到底想说什么呢?为什么还不停伸出两个手指头呢?
笔者认为,人之将死想表达的当是最大心思,而绝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严监生最大心思是什么?小心提防虎狼般的“长支”(严贡生),保住自己(“二支”)万贯家私。
或许伸出两个手指要表达的是:“千万保住‘二支’家产!”
赵氏看明白了没有?
赵氏天资聪明,情商极高,当然明白了,但当着几个侄子面前实在不敢说,只好用“挑掉一茎灯草”暗示严监生:
老头子,不用担心,我会时刻提防“长支”的!
怕几个侄儿生疑,忙开口掩饰:“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
看到此处,“(严监生)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不想,夫妻俩极其隐秘暗语,迷惑了豺狼成性的侄儿,也将读者迷惑了数百年。
让严监生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死后不久,独生儿子得天花随他而去;严贡生以“妾不可继承严家家产”为由,争夺“二支”家产,后经多次诉讼,最终得到了弟弟绝大多数的财产。
唉,这让九泉之下仍戴着“吝啬”帽子的严监生如何心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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