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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孝立 | 枯枝断去为新芽(上)

来源:本站    作者:毕孝立    时间:2024-05-27      分享到:


第五章  枯枝断去为新芽(上)


1

也许,姜雪艳不愿下地的决心传到了上帝那里,并且使上帝产生了悲悯之心;正当她向爷爷奶奶发狠发誓不再下地的时候,猴二队长再次乐呵呵来到家中,给她带来一个特好消息­:“雪艳,雪艳!做梦捡个金娃娃,当老师了,这回你该高兴了吧?!”姜二猴喜滋滋地告诉姜雪艳,接到上级指示,各中小学准备最近复课了。“复课?那我可以回去上学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谁不回去,你也得回去,不过,不是中学是小学,不是学生是先生。”“什么意思?”原来,村小学有位公办教师,家在外县,停课回村闹革命期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受到残酷批斗和人身折磨,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了。

姜雪艳知道:本村小学老师,只有宫老师一人家在外县,所以,没等姜二猴说完,姜雪艳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是宫老师吧?他怎么这样呢?”见姜二猴重重点头,回想起小学四到五年级,宫老师给自己当班主任的情景,两行热泪便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了下来。

“唉!”姜雪艳叹息一声,一股强烈的悲怆之感,不禁向她心上发出连连撞击。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四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早自习时,新班主任宫老师宣布了姜雪艳担任班长的任命。尽管是连任,但没经过新学年选举,就由老师直接指定为班长,姜雪艳还是感到十分庆幸,同时,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事情的发展似乎一步一步印证着姜雪艳的猜度与不安。留级、插班、复学的几名男生,依仗年龄优势,时常挑起事端,不服从姜雪艳管理,拉拉拢拢,破坏纪律,损害班级形象。姜雪艳接连被气哭几次之后,她终于想通并下定决心:班长不能再当了。她想把自己的想法报告宫老师。她觉得自己这一班之长是宫老师宣布任命的,自己不当,当然应该提前报告宫老师。然而,没等姜雪艳报告,就在一个早自习上,就像开学第一天宣布姜雪艳担任班长一样,宫老师宣布免去姜雪艳班长职务。刚任命时,姜雪艳感到忐忑不安,细究因由,无非在宣布之前,宫老师没有提前告知与她;现在宣布免去班长,宫老师同样没有提前告知与她,对此,姜雪艳多少有些想不通;尽管,姜雪艳知道自己不应情绪低落,更不应有所抵触;因为:老师宣布自己担任班长,也没提前告知,她想:也许这是他的习惯吧?更何况,自己已经有了辞去班长的想法。

但是,理解归理解,自我提醒有时也会松弛掉链子。终于有一天,姜雪艳的情绪失去控制,以至于达到了自我宣泄、自由宣泄的地步。那天,上算术课,宫老师像往常一样,提问同学回答问题。当提问到姜雪艳时,她起身径直走向讲台,接过老师递来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不会”两个大字,然后转身对着全班同学高声说道:“这个问题最简单不过,两个字就能回答。”

宫老师机械地接过姜雪艳手中的粉笔,一时竟然僵在了那里。望着姜雪艳走下讲台、略显得意的背影,宫老师什么也没说,直接宣布下课。接下来的时间,宫老师再也没有主动提问过姜雪艳;而姜雪艳,对宫老师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论什么事情,只要能躲,一定尽量躲过。时间一久,姜雪艳自知自身有错,便想找个机会,向老师承认错误,可不知什么原因,直到小学毕业,姜雪艳竟然没有找到一次这样的“机会”。

如今,宫老师溘然长逝,向老师当面悔过致歉,已经不能兑现……


2

过了好一阵子,姜雪艳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问木木愣愣站在一边的姜二猴道:“公社中学也复课?”“复了。”

“那我得回去上学去。”“上什么上?船到码头车到站,你们这一级很快就该毕业了,不再回校复课了。”

“那我准备准备考高中。”“高中今年不招了。”

“那我怎么办?”“你说怎么办?算你命好,宫老师死了,上面暂时派不来老师,你不是前几天办过识字班吗?大队里就想起你来了。”

“这就算好事?”“这还不算好事?真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想你那天翻地的样子吧,还有春华,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听说她到大队找过了。”

“那就让给她吧,真没出息!”见姜二猴一脸不解,姜雪艳激动得几乎喊叫起来:“我要考高中,上大学,到大学里当个教授,比这代课老师强一万倍!”

“有句老话怎么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惜你上不了大学,连高中也考不了。”

“那我只能认命了?”“认命也不到时候。大队说了,你要想顺顺当当当上这代课老师,还得……”

“还得什么?”见姜二猴朝自己这边挪了一步,姜雪艳赶紧制止他说:“别往前走,还得什么,你快说。”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文化人不体谅咱不识字的难,上级批评咱队运动不深入,斗批改没有发动起来。”

“没发动起来怨我啊?”“你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当然也有责任。”“什么责任?像外县那样,把人斗死了,就没责任了?”

“我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看你下地干活?实在不是撸锄把的料,我才……”

“让我领情啊?”“人人心中有杆秤,领不领情那是你的事,明天一早跟我到公社开个会,回来就搞大批判。”没等姜二猴走远,姜雪艳便呜呜大哭起来。她不知道、不理解宫老师受了何等冤屈,年纪轻轻就走这一步。而自己要去学校代课,竟然是宫老师终结生命导致的结果。她不想接受命运如此馈赠自己,于是,走出院门,一口气向公社中学跑去。她想亲自验证一下,姜二猴取消考试、不再复课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学校几乎被大字报包裹起来。

屋墙上、教室里、电线杆子、树干上,就连厕所门口,洗刷池旁边,所有能贴的地方,全都贴上了大字报。操场那边扎了一个台子,台子上面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外也贴满了标语。姜雪艳无心浏览这些大字报的内容,心里只想着复课的事情。找了好大一阵儿,才在操场边上遇到一位熟悉的老师。

当他们这一级由于临近毕业不再复课,县高中今年也不再招生的消息被这老师证实以后,姜雪艳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她非常期盼那老师能带她或者让她自己到她曾经学习过的教室里待上一会儿,但那老师告诉她:“明天有个批判大会,在校的几个老师正在忙着做准备,你赶紧回去吧。”姜雪艳绝望地回到家里,没吃没喝就躺倒在床;一家人抑制不住雪艳即将走向神圣教坛的激动与兴奋,对她自己的郁闷,表示十分不解。

爷爷、奶奶、娘轮番过来开导劝解,说形势不是咱能决定的,上不了高中,不能考大学的人也不光咱,春华和你从小一块念书,也是八九年了,现在像个泥人一样,无早无晚在地里滚爬,你要真能当上代课老师,和春华比比,你不一步登天了?家人们谈起春华,姜雪艳这才想到:虽然同在一个大队,但离开学校后,两人几乎没怎么见面。一开始办茶水站的时候,听说春华来过两次, 可惜两次自己都不在家;那次在团员大会上,自己是作为新任团支书记坐在主席台上的,而春华作为普通团员,坐在后几排里;虽然两人在眼神上做了交流,并且会后也想找她聊一聊,散会后,不知什么原因一耽搁,等姜雪艳离开会议室时,所有的人都已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些,似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冲击着姜雪艳的内心;她觉得是自己冷落了姜春华,是自己抢走了姜春华去做代课教师的权利——如果春华真的因为此事找过大队领导,如果真的像姜二猴说的那样,再过几天,自己便能到村办小学代课——这不是自己剥夺了自己的好友、最亲密的同学满足自己愿望的一桩美事吗?她想坐起来,立刻去找姜春华,亲口告诉她,自己真的不想去做这个代课教师,更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好友难得的好机会,但是无论如何挣扎,她都没能起身离床,因为疲倦和困意已经牢牢控制了她的身躯,在家人逐渐缓慢和柔弱的劝导声中,她已开始进入睡眠状态。


3

第二天天还没亮,姜雪艳就被奶奶和娘唤醒了。不知姜二猴什么时候来家的,此时正和爷爷在院子里说着话。听得出来,他们二人紧张而且兴奋, 似乎对当天公社批判大会有所期待似的,特别是姜二猴,仿佛将要参加的不是一场人与人相互倾扎、争斗,会给被批判者带来精神连同肉体伤害的斗争大会,而是去参加一场庆典或者去观看一场演出;而在庆典和演出到来之前,他的心情无比喜悦又按捺不住。也许受到他的感染,雪艳爷爷的心,此时不免加快跳动起来。他觉得这不是一场批判大会,而是给雪艳到学校担任人民教师召开的一次欢迎会、誓师会。

因为姜二猴刚才说过,只要雪艳参加完这次大会,再有模有样地在队里组织几次批斗会,他就保证她一点悬乎也没有,到村小学当上代课教师;就像夜里憋的那泡尿,只要自己不撒,谁也别想抢去。二人正说笑间,见姜雪艳已经收拾停当来到屋外,姜二猴便急不可耐,喊上她出门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而行,不一会儿便出了村子。此时,天已大亮,本应朝霞万里的美好时刻,却有几片乌云,遮盖了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就像遥远天际挂上几块破布,让人觉得压抑进而忧心焦虑。路边的白杨,一改往日苍劲葱郁的雄姿,只剩几片枯黄的叶子,在晨风中呻吟作响;其它树木也变得枝瘦形散,状如朽雕。秋霜覆盖着原野,整个大地布满无限苍白。

姜雪艳跟随姜二猴,一路大步流星来到公社中学。只见由操场改成的会场里, 已经挤满了来自全公社各单位、各大队的各级干部和革命运动积极分子。

望着拥挤无边不时攒动的人头,姜雪艳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学校的操场,就是她前不久和同学一起,梧桐树下纵情起舞的地方。她不明白操场为什么能变成会场;不知今日场面,今生今世是否还会遇见;不知今日印象,应该选择永久记忆,还是选择永远遗忘!时代热潮正在炙烤她那尚未完全成熟的心智。会议开始前,姜学艳接到特殊任务——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找到姜雪艳,交给她一张写有几个人名的纸条说:“一会儿押上这帮家伙,你领大家呼口号。”姜雪艳听了,双手哆嗦着打开纸条,然后像被蜂蜇了似的,连忙把纸条塞给姜二猴说:“快找把刀杀了我吧!”“怎么?浑身筛糠脸发白的?”

“你看,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叫我带头,我喊不出来!”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