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民间文学 >
济宁文学

「民间文学」大中艺文志 ‖ ​会稽女子与新嘉驿

来源:本站    作者:大中艺文志    时间:2025-02-20      分享到:


中国古代的驿站,是官方的通信机构、交通设施,是集馆舍为一体,便于旅客休憩、饮食、出行的社会公共性区域场所,为社会各阶层所共有。而游历四方的文人,则更是“游于斯,息于斯,感于斯,咏于斯。”驿站与文人的日常生活,文学创作有着密切关联,特别是题壁诗的出现,使驿站、寺院的墙壁,成为了文人 文人漫游交际的文化场所,是文学作品创作、发表、保存、鉴赏、传播、交流的重要平台。所以在古诗中,多有“客思不堪闻断雁,诗情强半在邮亭。”“行人旧题诗满墙。”“行役诗篇满壁题。”“每从驿路见名篇,南北东西思惘然。”“题诗留宿墨,过客几回吟。”的句子。题壁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创作形式,《史记》中已经有了关于题壁活动的记载。但题壁诗的出现和流行,则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发展起来。到了唐代以后,题壁诗已经成为一种文人惯用的写作方式。今人刘广生编的《中国古代邮亭诗抄》中,辑录了魏晋至清末,500多位诗人的驿站诗千余首。这些在驿站题壁的的诗人中,许多是在文学史上久负盛名的,如唐代元稹、白居易的题壁唱和,见证了元、白的友谊,也因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佳话。在如此众多的题壁诗中,女子题壁诗亦不在少数。最迟在唐代, 女子已经在墙壁上题诗了,在《全唐诗》中,就收录了五首女子题壁诗。五代前蜀灭亡时,太后徐氏和太妃徐氏姊妹所作的《天回驿题壁诗》,更是成为了广为人知的名篇。到了宋代,女子题壁诗的例子便多了起来,见于文献的有二十余首,仅《宋诗纪事》卷八十七中,就收录了韩玉父《题漠口铺》等八首。而在元代,如今所能见到的女子题壁诗也有五首。 明代初期和中期,女子题壁诗还不是很多,见于记载的也只有明初洪武间,金华宋氏的长篇悲歌《题邮亭壁歌》。但是,据周亮工的《书影》卷二载,此诗并非出自宋氏之手,而是明初诗人白振所作的《戍妇行》,并被收录在其作品集《琼台清啸集》中。

但是到了 明末以后,女子题壁诗迅速增多起来,呈现井喷式的发展,并且成为人们乐于注目的话题。如金陵女子宋蕙湘,当北兵掠她经过河南卫辉府时,她题四绝句于其驿壁之上。德州人琅玕女子,在德州的旅壁上题有一序二诗。长沙人王素音,被北兵掠往冀北时,在良乡琉瑠河的馆舍壁上题诗三首并序。吴中难妇赵雪华,在郯城李家庄旗亭的墙壁上题的三首绝句。弘光朝宫人广陵叶子眉,在河南宜沟客舍墙壁上题的一绝和后跋。西陵逃难女子宋娟,在河北定县北清风店驿壁题的《题清风店》诗。晋中薄命妾徐淑,在河北涿县驿壁上题的《题涿州驿壁诗》等,都成了为后人所熟知的作品。据不完全统计,流传下来的明末清初不知名的女子题壁诗,共有二十余种。这些题壁诗,散见于《板桥杂记》、《明季南略》、《明诗踪》、《蠖斋诗话》、《香奁诗话》、《名媛诗选翠楼集》、《清诗纪事》、《青楼诗话》、《续本事记》等著作中。而一大批的文人墨客,也都争相唱和,留下了为数不少的和诗。在这些题壁诗中,影响力最大,传播范围最广,最有名气的,莫过于会稽女子的《新嘉驿题壁诗》了。

新嘉驿古称宾阳城,位于兖州府滋阳县至汶上县的官道上,在元代时,这里就有了驿站,设在距此不远的高吴桥或店子街。明洪武洪武二十九年(1396 年),驿站迁至此地,取名新嘉驿。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版《滋阳县志》载:“由昌平驿西北四十五里,为新嘉驿,旧名宾阳城。高台、鼓楼、大门、二门,东西角门,大厅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凿小池,架桥构亭,花竹蔚然,行馆最为华整。”由此可见,新嘉驿的规模颇为宏大,且驿站备有驿马六十匹,马夫二十四人,是明清时期东西交通要道上的重要设施。当时,兖州有两个大驿站,在城西关的昌平驿,隶属于兖州府,而新嘉驿则隶属于滋阳县。驿站除传递公文,转运货物外,接待过往官员则是最重要的一项职能。在古代,官员升迁、调任、致仕时,漫长的行程中,驿站无疑是他们必需的休憩之处。从历代官员为新嘉驿题写的诗文可看出,这里接待过的高官显贵,大有人在。明山东提学、金陵人沈钟《题新嘉驿》写道:


行来古驿号新嘉,

鞍马斜阳兴已赊。

偶命奚童供笔砚,

何妨满壁画龙蛇。

老怀洪澳千竿竹,

渴嗜卢仝七碗茶。

却怪学仙人孟浪,

空将炉火炼丹砂。


明都御史、天水人胡缵宗也写到:记得杜陵句,

乾坤一草亭。

斯人不可 作,

对景眼偏青。

舒散顶随地,

忧勤欲戴星。

逍遥聊自遣,

容易老吾形。 


为新嘉驿题诗的还有侍郎潘旦、都御史毛伯温、副使杨抚、副使沈教等。但是真正使新嘉驿名扬天下的,却是这位会稽女子,她题写在驿壁上的三首诗,成就了一大批文人墨客络绎不绝的和诗。而会稽女子的题壁诗,之所以流传这么广,除其诗意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外,与新嘉驿地处要冲的交通位置应该有一定关系的。

明万历四十年(1612 年),兖州府城西北四十五里处的新嘉驿,迎来了一位奇女子。她的偶然入住,使新嘉驿与这起文学事件的发生了联系,并在其后的一百余年间,使一大批文人墨客,对此魂牵梦绕。入驻新嘉驿的会稽女子同行者还有许多人,应该是一个匆匆赴任或返乡的武官和他的家眷。会稽女子,也是这些家眷中的一员。这次偶然的入驻,在鲁西南儒家文化的核心地,打开了一幅令人感叹至今的诗卷。这是一个凄婉的故事,一位饱受林下之风熏陶的江南女子,嫁给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燕赵汉子作妾。负腹将军既不解风情,正室又是悍妒的河东狮子,其生活可想而知。即使在旅途之中,一件小事也能惹怒正室,毒打和辱骂接踵而至。夜晚,满怀怨恨和倍感屈辱的弱女子,踯躅在新嘉驿的后院,想着就此离开这个世界,可又那么不甘心。哀怨与郁愤,化作了几行文字,发泄在异乡驿馆的墙壁上。会稽女子虽然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但她留在驿壁上的故事,却使人们唏嘘不已,赢得了无数文人墨客的同情。在她的诗后,纷纷相和,更有为数不少的人,将其诗和故事,记载在自己的著作中。

从现有的文献记载来看,最早关注新嘉驿会稽女子题壁诗的,是同为会稽人的陶奭龄。陶奭龄,字君奭,号石梁,是著名文人陶望龄之弟,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举人。其《赐曲园今是堂集》卷三中收录了三首诗,题曰:

立春日至新嘉驿,已薄暮,索烛读壁上题,有会稽女子三绝句,辞意酸楚,因次韵和之,时戊午嘉平月廿有一日也。

其一

宝陲瑶啼碧繶尘,

灯前想像坠楼身。

寻常一见犹栖棢,

况复官亭逢立春。

其二

浣罢春纱逐远游,

青骢油壁事俱悠。

暗风吹度乡关梦,

莲女如迎古渡头。

其三 

越溪少女不知谁,

拂素啼红语月悲。

唤取鸣鸠访消息,

寄将清泪向侬垂。

(诗后不著姓名)

陶诗所说的“戊午嘉平月”即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十二月,其和诗第三首有云:“越溪少女不知谁(诗后不着姓名)”,可见他当时看到的原诗并未题作者姓名,故只能根据诗的内容以“会稽女子”称之。


陶奭龄应该是较早注意到新嘉驿女子题壁诗价值的文人,但由于其声名不显,文集流传不广,故其对新嘉驿题壁诗的有关记载,并未能引起更多人的重视。故而真正对新嘉驿女子题壁诗的传播起到推动作用的,是晚来了许多年的袁中道、钱谦益和冯梦龙。《列朝诗集·闰集》卷四中所载《会稽女郎》称,天启初年,袁中道和钱谦益曾在新嘉驿见到会稽女子的题壁诗,并各有唱和诗三首。袁中道《珂雪斋集》卷八中《题会稽女子诗跋》,对此有较为详细的交代,并将此诗及其小序全文录下:


予过兖东一古驿中,见壁间有字云:‘余生长会稽,幼攻书史,年方及笄,适于燕客。嗟林下之风致,事腹负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今早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鞭棰乱下,辱等奴婢。余气溢填胸,几不能起。嗟乎!余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莾,湮没无闻,故忍死须臾,候同类睡熟,窃至后亭,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并序出处。庶知音读之,悲余生之不辰,则余死且不朽。’”


其一

银红衫子半蒙尘,

一盏孤灯伴此身。

恰似梨花经雨后,

可怜零落旧时春。


其二

终日如同虎豹游,

含情默坐恨悠悠。

老天生妾非无意,

留与风流作话头。


其三

万种忧愁诉与谁,

对人强笑背人悲。

此诗莫把寻常看,

一句诗成千泪垂。

予览之不觉泫然,犹冀其未必死也,因作三诗书其后。


其一

枉读新诗泪满巾,

近踪燕越好追询。

将军应是饶钱癖,

急把黄金赎慧人。


其二

含情一字泪千行,

兰玉心情锦绣肠。

买入五湖舟里去,

山花水月细平章。


其三

安能长伴虎狼游,

日夜摧残命合休。

女鬼冤雠谁报得,

几回怒发对吴钩。


从诗的内容可以看出,袁中道对会稽女子的遭遇十分同情,这也就奠定了后来唱和者共同的写作基调。钱谦益的唱和诗收录在《牧斋初学集》卷二中,题为《新嘉驿壁和袁三小修题会稽女子诗》。


其一

红粉谁人省视真,

试临青镜已伤神。

还愁著眼难分别,

取次先过妬妇津。


其二

零落风光哀怨人,

银钩玉筋一时新。

可怜和墨半行泪,

也作邮亭十丈尘。


其三

五湖烟水兴茫然,

尘劫何因问宿缘。

他日海山寻伴侣,

洞天深处劈瑶笺。


此外,钱谦益还将会稽女子三首诗中的第一、第三首及诗前小序,作为《会稽女郎》条,辑入其《列朝诗集·闰集》卷四中。几乎在这同一时期,冯梦龙的《情史》也辑入了《驿亭女子》条,完整的收录了会稽女子的这组题壁诗。并且他自已,一下子作了九首和诗。


女子不知何许人,其诗与叙,见于心甲驿壁。……此诗一传,文人争和之。龙子犹各和三首,今附此。


首韵

遥忆新诗覆壁尘,

闺中谁赎可怜身。

邮亭亦有含颦女,

都只伤秋与惜春。 


颜如红粉命如尘,

难笑难啼一女身。

何似驿亭操帚妇,

风光独占一宵春。 


千秋红粉尽成尘,

诗句犹留梦里身。

恰似太真香袜在,

行人指点马嵬春。

 

次韵

不共欢娱却共游,

伤心一片路悠悠。

老天若解题诗意,

应有风雷起笔头。 


已拚闲身逐浪游,

可堪自苦正悠悠。

红颜埋没浑闲事,

多少才人不出头。 


古驿无情恣客游,

悲悲喜喜任悠悠。

粉墙难比生公石,

诉尽衷肠不点头。 


三韵

已嫁从夫怨阿谁,

换花换马亦何悲。

忍将无限闺中苦,

换取诗名壁上垂。


 一样夫妻我是谁,

忍教同室隔欢悲。

题成绝句低头去,

羞见三星当户垂。 


鸦凤相欺今恨谁,

来生猫鼠转欢悲。

我修妒史书卿句,

翻喜才名为妒垂。


而此时居住在兖州府城的鲁藩王孙朱颐媉,也发现会稽女子新嘉驿的题壁诗。新嘉驿距府城不过屈屈四十余里,从地理位置上讲,他发现的应该也不会太晚。何况同样作为诗人的他,对这样的奇闻雅事,应该也是有着证大的兴趣的。但可惜的是,没有文字记录下他这次寻奇访逸的过程。但在朱颐媉刊刻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的诗集《市隐堂诗草》中,却也留下了和诗三首:

和会稽女子李青莲三首


其一

红颜薄命逐征尘,

谷底幽兰暂寄身。

满眼东风桃李月,

孤根不识艳阳春。


其二

早师李杜友苏欧,

词赋铿锵音韵悠。

圣主恩宽容人试,

定魁金榜占鳌头。


其三

颖敏才情俊秀姿,

五车读尽正芳时。

君王若早知名姓,

召人宫中作女师。


随后,不知是这位王孙是确实听到了会稽女子的死讯,还是因为其诗中透露的悲哀,自认为她已不在人世。于是又次前韵,写了三首挽诗:

挽歌三章为李青莲作次前韵


其一

青莲玉骨早成尘,

狼虎丛中难寓身。

坟掩蓬蒿三尺土,

名留简册几千春。


其二

烈女香魂何处游,

蓬莱仙路去悠悠。

知音词客堪垂泪,

负腹将军不点头。


其三

惠性兰心玉树姿,

风霜早折使人悲。

词林胜有怜才泪,

不为青春少妇垂。


很快,寓居于兖州,被后世尊崇为曲艺鼻祖的木皮散客贾凫西也赶了来,并奉上和诗:


和会稽女子新嘉驿壁上诗三首


其一

不随飞燕舞轻尘,

冷落巫山梦里身。

铁骑将军思换马,

海棠辜负上林春。


其二

朝云辞拜楚王游,

十二峰头恨悠悠。

孤馆寒衾吟夜半,

挑灯敲碎玉搔头。


其三

若欲为客为阿谁,。。?

颦眉无语不胜悲。

推窗对月空阶冷,

露湿花残和泪垂。



新嘉驿会稽女子题壁诗由于有了袁中道、钱谦益、冯梦龙等人的收录品题,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流传十分广乏。但其原作的命运,却与其作者一样,充满了坎坷。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陶奭龄访新嘉驿时,所见的题壁诗尚且完好,但到了三年后的天启元年(1621年),兴化人李盘来到新嘉驿时,却发现原诗已经“字痕漶灭不可识”。万幸的是,当时已经有好事者作了抄本,故其诗文得以流传。李盘托驿丞购得一册,按照会稽女子题写在壁上的字迹,重新用墨描摹了一遍。“依旧痕,用墨新之,嗣后和者如云。”天启四年(1624年),袁中道与钱谦益在新嘉驿中,所见的题壁诗应该就是李盘修复后留下的。崇祯六年(1633年),长洲人褚人获过新嘉驿,看到题壁诗尚完好。但仅仅过了一年,崇祯七年(1634年),长洲郑敷教经过新嘉驿时,寻找会稽女子的题壁诗,“但见墨痕犹存,依稀可辨”。他在其《郑桐庵笔记》中作了这样的记载:

甲戌之岁,余驱车过新嘉驿,王与游云驿壁间有女子题诗。试往观之,但见墨痕犹在,依稀可辨。里中有梓其诗者,系之以序云:余生长会稽,幼攻书史,甫及笄,事负腹将军,河东狮子日吼数声。薄言往愬,鞭箠乱下,余气溢填胸,几不欲生。嗟乎,余笼中人也,死何足惜,第恐与草木同腐朽,故忍死。须臾侯诸妮子睡熟,乘月潛步后庭,以涙和墨,题三绝于壁。倘輶轩君子过此,见之稍赐矜恤,则余死且不朽。诗曰:


杏红衫子半蒙尘,

一盏孤灯伴此身。

却似梨花经雨后,

可怜零落旧時春。


其二云

终日如同虎豹游,

含情默坐恨悠悠。

老天生妾非无意,

留与风流作话头。


其三云

万种忧愁诉与谁,

对人强笑背人悲。

此诗莫把寻常看,

一句诗成千泪垂。


同闺人杨氏执灯书,书毕投缳死。驿夫云,往有一都司南下,后车美姬数十,呼喝鞭笞同于仆隶。与游云,恨不得其姓名,当仗剑杀之耳。盛柯亭云,若识其姓名,则流传后日,此弁与女子并传矣。故书执灯某,而并讳其氏,一夕同栖鸟不得而有之也。女子之妙若此。


但是,也就在这一年稍后的一段时间,当李盘再次经过此地时,却发现“寂寂空墙无一字,询驿吏,云有一达官俗子毁去。”不禁感叹命运之多厄,遂作一记,并和诗两首,并辑入自己的《媚独斋诗集·晨风吟》中:

新嘉驿觅女子诗不得,有感题壁。辛酉过此,有会稽女子三绝句,字痕漶灭不可识,托逆旅主人购得一抄本,依旧痕用墨新之。嗣后和者如云。今重来十三年矣,寂寂空墙更无一字,询驿吏云,有一达官俗子毁去。嗟乎,红颜薄命,仰数行墨迹亦不肯留之人间,因叹予濩落青衫,殆与红衫女子同悲薄命乎。漫题二绝。


其一

珊瑚零乱委苔尘,

一点红芳万古新。

柏影萧萧花寂寂,

只余啼鸟怨行人。


其二

有才无命苦冬烘,

锦字销亡泪墨空。

我亦十年尘土面,

总来无分碧纱笼。


崇祯十年(1637年)七月十八日,伊川李蛟祯经过新嘉驿时,“问会稽女子题诗处,则其墙圯矣。”崇祯十三年(1640年),由于圬墁剥落,当黄周星路过此地时,“壁间女子之诗已觅不得。”至此,会稽女子新嘉驿题壁的原迹已不复存在。但是,其文字则早已流传人间,李盘早在天启元年(1621年)便曾托驿丞购得手抄本;郑敷教则说在崇祯七年(1634年)时,“里中有梓其诗者,系之以序。”而据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以及四库本《浙江通志》卷二百五十一的记载,当时确有《会稽女子诗》一卷传世。此外,由于袁中道、钱谦益、冯梦龙等人的著作当中都保留了这组作品,使这一组诗流传更广。再加上新嘉驿位处通衢,过往使客众多,故晚明为新嘉驿题壁唱和、题咏的文人,更是如过江之鲫。以至于直到清代,会稽女子新嘉驿题壁诗仍在不断传播中。在此期间,唱和之作虽然略有减少,但当时刊印的许多文集、笔记、诗话、诗文选集,或对其本事介绍,或辑录其作品。如褚人获《坚瓠集》卷三有《会稽女子》,揆叙《历朝闺雅》卷十一有《会稽女子》,冯云鹏《扫红亭吟稿》卷八有《题会稽女子碑》,钱尚濠《买愁集》卷三有《新嘉驿》,陶元藻《全浙诗话》卷二十二有《新嘉驿题壁诗》,阮元《两浙輶轩录》卷一有《新嘉驿(有序)》,施闰章《蠖斋诗话》有《新嘉驿女子诗》等等。在这些辑录中,尤以时任山东学政,素有“南施北宋”、“清初六大家”之称的施闰章的记录最为详实且具价值:


驿在滋阳县北四十里,池台古柏,剧有幽致。驿后土壁,故会稽女子题壁处。诗传于世,而驿壁字无存者。余至询之,有老驿卒秦登科,年七十矣,能诵其诗。言:某将军挈家过此,不知其姓名,仆妾甚盛;既早发,失一灯檠,寻觅得之壁间石碣上,始见是诗,盖女子秉烛夜题者也。世传死驿中,当时实未死,或永夜沉吟含凄达旦耳。然岂能久人间哉?事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又四十年,予为之刻之于石,且次其诗。


其一

美人零落泣风尘,

不惜明珠掌上身。 

泪入邮亭三尺土,

莫教芳草更生春。 


其二

环佩魂归何处游,

若耶溪畔路悠悠。

生前不作鸳鸯梦,

定化孤鸿叫垅头。


其三

借问萧郎是阿谁,

笑啼不解坐生悲。

可怜一夕销魂尽,

博得千年客泪垂。


施闰章考察得来的资料较为可靠,因为文章引老驿卒的话说此事发生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而按前文所述,陶奭龄见到此诗时是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十二月,两者之间相差不远。据《续本事诗》卷九载,徐缄也于同年( 1657 年)六月到过新嘉驿,他与施闰章一样听了老驿卒所讲的故事,并同样也作了和诗。此时大约距会稽女子题诗约四十年之久了,原诗和序也已荡然无存了。施闰章在文中提到的“世传死驿中”一事,可能出自郑敷教的《郑桐庵笔记》,他在和会稽女子诗的小序中,有“同闺人杨氏执灯书,书毕投缳死”的说辞,当然,这也可能是后人的演绎猜测罢了。如鲁藩王孙朱颐娓也认为会稽女子己逝,并作和诗三首以悼之。施闰章为新嘉驿题壁诗在清代的继续传播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他不仅考证了新嘉驿题壁诗的本事,同时还将此诗刻石,以资流传。这块刻石,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有人曾经见到过,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会稽女子的姓名已无记载,因其自述生长会稽,故世人皆称呼其为“会稽女子”。但是,后来又有人考证其名为李秀。最早提出会稽女子名为李秀的,是钟惺所编《名媛诗归》,“偶过新嘉驿,题怨诗于壁,书曰李秀云。”此外,《续本事诗》所收《和会稽女子诗纪梦》载高承埏曾梦会稽女子来见,自云“本姓李”,于是,会稽女子名李秀说便流传开来了。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卷十二《新嘉驿》载,他曾看到的会稽女子在雄县作的题壁诗,并题有“银红衫子,古虔李秀书”的字样。而周之标《女中七才子兰咳集》则记叙:“续闻驿壁有‘李秀题’三字,墨少淡,故当时失传,遂以为隐其姓名。近查露书,亦云:‘郑谦伯曰,会稽女子名李秀。’”王端淑《名媛诗纬》亦称:“李秀,会稽人。幼攻书史,年及笄,适于燕客。偶过新嘉驿,题诗于壁,一时喧传,和者甚众,皆称为会稽女子,故不以姓名传。秀以闭月之姿而遭悍泼之累,识者怜之,写诗怨,亦其无聊之极思也。所可恨者,世无昆仑押衙辈为佳人排难解纷耳。诗特自怜自惜,情思怆然。”而较早为其和诗的鲁藩王孙朱颐娓,在诗题中明确称会稽女子为李青莲,不知其依据为何,只是在他之后,没有人承袭这个说法。这一现象,与明末的小青和清初的双卿等一样,“无名”女子“有名”化的怪事,在中国是会时常出现的,但这些攀附,因为根据缺乏,证据单薄,故而不足为信。

会稽女子新嘉驿题壁诗的传播极广,辑录唱和者几乎可称得上空前绝后。据不完全统计,明末清初,为会稽女子新嘉驿题壁诗题咏、唱和的诗人多达四十余人,其身份除了文人以外,还有一些精通诗文的女性,如黄双蕙、畹兰女士、长春姐、沈静专等。相关作品更是达到一百六十余首,其中和诗最多的是李为稷和汪大年,都达到了三十首。此外,还有文人将其本事转化写入词当中的,如易震吉有《菩萨蛮》词三首,其友人有《梨花怨调》一首。冯梦龙更是据此创作了传奇故事《新嘉驿》一种。嘉庆举人潘曾沂作《银红衫子曲·题陈小连画新嘉驿图卷》诗。同治画家姜埙作《新嘉驿女子题壁图》。一位无名女性的作品,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并产生如此的反响,这在文学史上应该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会稽女子作为一个典型的红颜薄命者,她生于文风昌盛的会稽,打小就爱好文史,及笄之年却成为不解风情的“燕客”、“将军”的小妾,与夫情不投意不合,此乃其人生之大不幸的根源;又倍受正妻凌辱,是人生之又一大不幸。“忍死须臾”的唯一忧虑和惧怕,就是在茫茫人海中,自己的悲惨遭遇和文才,不为人知。故而叹曰:“嗟乎!余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没无闻。”于是“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上。”殷切的希望能遇上知音,“悲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她的写作意图十分明显,就是想召唤知音读其诗,并进而同情理解她的遭遇。这应该就是接受美学中的“召唤式”倾诉,对知音的期盼,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贯传统,而且确实能引起读者关注。

总之,作者在序中讲明了题诗的时间,深夜;地点,驿站后庭的壁上。倾诉了自已的不幸身世,写作动机与情形,抒发了悲愤、绝望和无奈。对自己才华的自信,对读者的期望,都融入了丰富的情感,且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序言一气呵成,文词率真畅达,篇幅短小,多用林下风致、河东狮吼、薄言往愬等对比强烈,且浅近易懂的典故,叙凄婉人事,言丰富情感,极大地触发了读者的感受。何况驿站中的过往旅客,其中不乏人生失意者,亲临其境,感同身受,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可以想见,序文的感染力,为吸引大量旅客,尤其是文人的关注、唱和,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再来看明末清初的文人们,之所以对会稽女子新嘉驿题壁诗情有独钟,一方面是出于同情的心理,会稽女子的不幸遭遇,引起了落魄文人的共鸣。许多文人也正是以此为题,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受阻的感慨。而对于女性来说,身份和经历上的相类似,更容易引起他们情感上的共鸣。正如徐石麒在和诗的题目中所说:“自古孤臣怨妇,异地同情。”在这些人当中,李为稷、李盘、施闰章三人对会稽女子新嘉驿题壁诗,给予了最多的关注。如前所述,李为稷所作唱和诗的数量最多,达到三十首。而李盘则曾经为新嘉驿题壁诗做过翻新工作,在原迹被毁之后,他仍不时作诗以示纪念。在其《媚独斋诗集》中,有关于新嘉驿的诗共有五首,其中三首题为《甲戍暮春再过新嘉》、《丁丑暮春再过新嘉》、《己卯暮春再过新嘉》,诗句中有“锦字墙边已六过,一停车骑一摩挲。”可见他对此诗之偏爱。这与其生平经历,是有着密切相关的。

按《重修新化县志》记载,李盘之弟李嗣京、李乔,皆从其受业,且先后考中进士,而李盘却科场不顺,两中副榜,直到崇祯十三年(1640年),才以贤良方正辟授广西怀集令。科场的失利,使李盘对会稽女子的不幸遭遇,有了更加切身的体会,故而对此情有独钟,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到新嘉驿,摩挲题诗,唱和不已。而施闰章辑诗刻石的举动,更有另一番深意。另一方面,新嘉驿题壁诗出现的时间正是中国历史上女性文学和女性题壁诗开始繁荣的时期,明代文人对新嘉驿题壁诗的兴趣,说明当时人的思想观念正在发生变化,对女性及女性文学的关注成为文坛的一种新风尚。然而,明清文人对新嘉驿题壁诗的态度还是有分歧的,如李蛟祯就说,会稽女子题壁诗,“据其诗仅序致小有意,去班姬、徐淑、季兰、易安不啻天渊,而和者如林,酸风寒态,琐屑不成语,有大逊本作者甚矣,正始今绝响也。”不过,李蛟祯对新嘉驿题壁诗虽然有所不满,但他还是写了有唱和之作,可见其不满,主要是对时人附庸风雅,鉴赏和写作水平,言下之意颇见其对自己诗文的自负。而在李蛟祯说此一番话之前,已有达官俗子将原诗字迹毁去,故曾异撰在《纺授堂集》中说,“此必士大夫之仅能读数篇时文,此外不识一丁,谓世间有此知书女子,犯其所忮,遂不觉行妬于不相及之陈死人耳。”他的这个论断恐怕也未必然,但却表明了作者对这种做法的深恶痛绝。

从总体来看,明清两代文人对新嘉驿题壁诗的价值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多。这组诗的影响是如此之巨大,这在文学史上当属罕见。它开启了后世对女性题壁文学的关注,是文学传播学史上一个生动的案例,会稽女子及其他文人的唱和创作,丰富了我们对古代文学传播的认知。驿站作为文化场所,文学的创作保存、交流传播、品评鉴赏,都离不开它。让我们也认识到驿站等公共的社交场所、文化场所在社会生活、文化生活中的重要性。可以借之考察文学作品的传播接受及其在后世的文本演变,也可以进一步考察明末清初的士人心态、文学风气及社会思潮,对于我们来说,更值得做深入的研究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