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键|中国文人画的严谨与“墨戏”
本文于2000年之初曾发表在《理论与创作》杂志上。
必须让所有的人明白:绘画并不是画家的专利,就像写作并不是文人的专利一样。同样,我们还可以这样认为,并不是只有画家才画得出好画,只有文人才写得出好文章出来。一名画家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或诗人,而一个诗人或作家也可以成一个优秀的画家。艺术是相通的,各自的优势与劣势可以互相转化。文人的介入,促进了中国绘画艺术的长足发展,这就中国画的主要特色。回顾中国画的发展历程,文人在绘画史中的作用和功绩无与伦比,文人的品格及审美情趣,已经深入了中国绘画的骨髓,与中国画美学原则血肉相融,这也是中国与西方绘画十分不同的地方。现在大家公认的山水画南宗祖师,就是唐代的诗人王维。
王维是一个典型的文人,后人对他的作品评价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芥子园画谱》上至今还有他的山水树石的画法与皴法,影响极为深远。当时的画家李思训也画山水画,其金碧山水颇受时人欢迎,而王维发明了水墨山水。现在山水画能成为中国画里一个最大的派系,应该归功于他——王维。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朝下》记载: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十九,进士擢第,与弟缙并以词学知名,官至尚书右丞。有高致,信佛理,蓝田南置别业,以水木琴书自娱。工画山水,体涉今古。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挥工人布色,原野簇成远树,过于朴拙,复务细巧,翻更失真。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常 自制诗曰:“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时人知。”诚哉是言也。余曾见破墨山水,笔迹劲爽。一千多年来,他的审美精神通过不断的改头换面,到如今还保持着鲜活的魅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世界美术史上的神话。在王维之前的东晋时代,有一个文人叫顾恺之,他对人物画的发展也做出了突出的贡献。现在他的传世作品还有《洛神赋图》《列女仁志图》等,虽然都是摹本,但足可见其丰采。还有一幅《女史箴图》,被八国联军掠去,放在英国的大不列颠博物馆里面,教科书上认为是他的作品,但有专家研究指出,可能连摹本也不是。顾恺之不是简单的吟风弄月,他当时拥有“画、文、痴”三绝的称号。
史书记载他痴 到什么程度,有一次他与谢瞻在月下长咏,诗作到兴头,忘掉了疲倦,谢瞻睡觉去了,换了个人代替他,顾恺之竟一点没有察觉。他在绘画方面的成就受到人们普遍推崇,当时的丞相谢安说他的画“自有苍生以来末之有也”。《晋书》关于他在绘画方面的记载有三百余字,可以说,顾恺之是正史中在绘画方面着墨最多的一人:尤善丹青,图写特妙,谢安深重之,以为有苍生以来未之有也。恺之每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无阙少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尝悦一邻女,挑之弗从,乃图其形于壁,以棘针钉其心,女遂患心痛。恺之因致其情,女从之,遂密去针而愈。恺之每嵇康四言诗,因为之图,恒云:“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每写起人形,妙绝于时。尝图裴楷像,颊上加三毛,观者觉神明殊胜。又为谢鲲象,在石岩里,云:“此子宜置丘壑中。”欲图殷仲堪,仲堪有目病,固辞。恺之曰:“明府正为眼耳,若明点瞳子,飞白拂上,使如轻云之蔽月,岂不美乎!”仲堪乃从之。恺之尝以一厨画糊题其前,寄桓玄,皆其深所珍惜者。玄乃发其厨后,窃取画,而缄闭如旧以还之,绐云未开。恺之见封题如初,但失其画,直云妙画通灵,变化而去,亦犹人之登仙,了无怪色。他的画论作品,现在还能读到的有《论画》《魏晋胜流画赞》和《画云台山记》。他在美术上最大的贡献,我认为有两个,一个是用笔。
他对中国画用笔的方法进行了提升与总结,促使了“笔”的独立,使这一元素在中国画创作中起到了主导作用。他发明了一种线描方法,被称为“高古游丝描”,以篆书笔意运行,注重线群的疏密组合,又显示出用笔的单纯形式,在表现人物的空间关系与衣服飘逸的绸质上,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可能受到了晋代书法艺术成就的影响,现在大家津津乐道的“书法用笔”,绘画笔触质感,其源头便在此。第二个贡献便是他的“传神写照”。“传神写照”本来是针对人物画的,但从唐代之后,这一理论扩展到其它画科,与谢赫的“气韵生动”说相结合,形成了一种重气韵、重神似的美 学潮流,就是后来苏东坡贬斥形似、提倡意趣的观点,也是从这个理论直接化出去的。近代两位专业画家徐悲鸿和张大千先生,虽针贬痛骂文人画的流弊,但他们的画马和泼彩山水却接受了文人画理论的基本观点,这显得有点滑稽。徐悲鸿提倡实物实景写生,对中国画的临摹不屑一顾,对《芥子园画谱》非常反感。其实《芥子园画谱》的作用就是一个入门的作用,其价值与一本字典差不多,对一本字典反感没有必要。
张大千对文人的“墨戏”作品更是深恶痛绝。他倒是喜欢临摹古画,造了不少假,非常逼真的假,弄得许多人上当受骗。还跑到敦煌去临佛像,造成了一些壁画的损毁。其实二位都怪错了对象,专业画家中也有大量不成器、不入流的,完全不是文人画种的过错。谈到文人画,我们无论如何绕不开苏轼其人。喜欢他的人说他是个天才,诗做得好文章写得好,还会作画,画枯木竹石。他的墨竹名闻古今,与文同一起成为湖州竹派的开创者。他有一首题竹诗,至今还为人所称道:“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他的另一首诗里面谈到他的绘画观:“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他强调美在形式之外,美出于心灵感悟之中,对绘画的外部形式不予重视。比如他谈到画水时说: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不喜欢他的人认为他是乱七八糟,责怪他对绘画的轻率态度流害千年,尤其是他与米芾之流的“墨戏”绘画作品,正如现代的抽象主义和现代派一样,让专职画家们恼怒万分。
尤其不能让画家容忍的是,他把画画作为写诗、作文,乃至书法之余事,极力贬低那些将绘画作为终身追求的画家们,这简直就是搞阶级、划成份,其罪莫大焉。如他在《净因院画记》中写道:“世之工人(指画家),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又在给别人的画题跋时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在这一点上,苏东坡确实有一点过了。他的儒家士大夫情结,伤害了一些画家的感情。文人画从大致的风格上分,有严谨文人画和墨戏文人画。严谨文人画固然影响深远,如前面说到的顾恺之、王维,以及后来的李公麟、倪瓒、赵孟兆页、黄公望、董其昌等,“墨戏”一派的影响同样深远。中国画写意形式到了泼墨的出现,尤其是“诗、书、画”的融合,徐谓、八大山人等人的创作实践,已经把绘画技巧和理论推上了高峰。这是许多画家当初未曾料及的。
所以说苏轼等人的写意画观,是中国画史上的一次革命。苏轼的绘画理论与实践,虽然得不到当时的皇家画院和正统画学的认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今天来看,接受其观念已没有很大的障碍。现在国内国外大量从事抽象性绘画创作的人,强化了这一理论概念。千年之后的毕加索追求的立体主义,故意将人物面目与环境场景分解,打破了形似的框框,将绘画艺术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欧美一些职业画家,毕生从事着让人难以轻松阅读的创作,其态度之恭谨严肃让人咂舌。
毕加索对中国画的仰慕,徐悲鸿对齐白石的推崇,张大千晚年泼彩山水的成功,无不昭示着文人画家苏轼绘画观的胜利。由于中国画材质与颜料的特性与西方绘画完全不同,注定了中国画在追求形似方面成为弱点,相反,在追求绘画意趣方面则成为优势。中国文人绘画不断探索,始终抓住这个本质特点,形成了以文人画作为中国画主流的现代格局。西方现代艺术家们从我国的文人画优秀传统中,获取了大量的灵感和养分,创作了许多优秀作品,我们有什么理由抛弃这座宝库,否认历史事实,对自身的弱点与优势视而不见,对千年积累的宝贵经验与理论视而不见,盲目地、生搬硬套地摹仿外国幼稚的探索性艺术?研究中国文人画的严谨与墨戏传统,对当代中国绘画事业应该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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