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诗论文」李木生 ‖ 《诗说<史记>》序
商敬洲的《诗说<史记>》,以诗的形式重说司马迁的《史记》,真可谓“探《史记》之幽微,发时代之新声”,是一部从民间的野草间长出的一棵乔木,干挺枝秀。
那天敬洲同志来找我为书写序,我诚恳地说:“卜一兄为这部书写下的序,是近些年来我看到的最好的序,对于司马迁与《史记》,对于诗歌的精当认知,尤其对于您这部书的意义,都有独到、深刻、新颖的论说,我再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敬洲不允,坚持己意。我又劝:“即使没有卜一兄的这篇长序,你将自已写的《后记》提到前面,就是一篇精妙的序言呀。”敬洲还是不允。并且告诉我他有一天晚上梦到了我,梦中还在感慨我的《民间布衣志》一书出版的艰难。其后,他又为这本书写下一篇扎实的书评《低眉冷眼在人间》,为书中的人物痛惜落泪,还将这些人物与《史记》中的《游侠列传》与《刺客列传》进行对比。我读罢他的书评,曾这样回复他:“您的书评,读得我眼热心跳,两颗心刹那交融在一起。”他浏览着我的藏书,不时地停下来翻翻感兴趣的书籍。我知道,他是一个会读书的人,家中也藏有近万册各种书籍。望着他梁山好汉般的样貌,并体察他细腻诚朴的心思,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为他的这部书稿再添一篇短序。
敬洲同志的这篇《后记》,虽然缀在厚厚的一部诗稿之后,却又是这些翻腾着历史波涛、岩岩着独立意志、光芒着人文情怀的诗章的总结与延续。四十年间,他是如此地挚爱着司马迁与他的《史记》,一点点地走进历史风云的深处,咀嚼辨析;也一步步攀援至司马迁精神的峰峦间,流连忘返。不懈不怠,精神抖擞,一有感悟,便落笔成诗;长此以往,积少成多,便有了这洋洋大观的模样。
读敬洲的这些关于《史记》的诗,或撮要,或深探,或新掘,或感慨,总会引发我诸多的碰撞与共鸣。他的诗心犹如一片葳蕤的山林,有森茂的树,有烂漫的花,有峭峻的崖,有蜿蜒的溪。最让我刮目相看的,还是他有着当代思想先锋者的见识,能够在历史与现实相结合之中,犀利地择出本质性的东西,给人以沉思与启迪。《周颂》是书中最长的诗章之一,“尧为农师,百姓得利。公刘复业,务在耕种。百姓怀之,多从之徙……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四十余年,刑错不用”,将世道好坏的标准定在百姓得利之处。“千年封建从此始,专制乃是一言堂。忽觉醒来失方向,阶级斗争不可忘”(《秦始皇》),秦始皇是专制的始皇,专制的特点就是“一言堂”,这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敬洲真是有胆有识。“楚汉争相战,汹汹天下秧”(《西楚霸王》),这不仅是对孟子“春秋无义战”的回应,更是对于内战的新解。“二十三年为君王,常常反躬省自身”(《孝文帝》),敬洲直接提出了驭民者亟需反省思过的历史大题目。对于不可一世的汉武帝,敬洲又与司马迁取同一的蔑视态度,“一代雄主诚可笑,求神弄鬼空费脑”(《汉武帝》)。还是这个让司马迁冤受腐刑的汉武帝,敬洲直斥其“平准”策就是收刮民脂民膏,“可怜天下百姓苦,人人相食两千里”(《平准》)。而对于史上改革之举,敬洲亦能基于现实给予积极地赞颂,“只有贤者与变俱,循法之功不足高”(《改革》)。
对于敬洲的“诗说”,个别处我也有不同的意见。比如他的《孔子》有这样的论说,“于是诛杀少正卯,言论划一乱臣少”,仍然是延续着视少正卯为“乱臣”的传统认知。孔子曾为少正卯罗列了五种鸣放的罪名,并说:“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于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荀子·宥坐》)由此,掌管鲁国司法大权才七天便诛杀持不同意见的大夫少正卯的孔子,从此开了两千年“封建”中国一个以言治罪的先例。其实,敬洲同志是非常赞赏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如他在《稷下与百家》里,就有这样的诗句:“战国百家如繁星,稷下学宫有大名。”此外,还有对于商鞅的评价,敬洲同志这样写道:“商君开出变法路,引领中国数千年,改革变法为圣贤。”(《商鞅》)商鞅的变法的核心内容为“商鞅驭民六术”——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虐民。这种强皇帝而害庶民的驭民术,不仅严重阻碍了中国的发展,更与现代人类文明背道而驰,我们应当保持清醒,坚决突破“定论”的樊篱。
因为司马迁与他的《史记》,让我与商敬洲同志有了灵魂的亲近。共同的诗心,还有回溯司马迁悲怆的命运与读他的《报任安书》时共同的“血脉偾张”与眼含泪水,都让我不仅喜读、还能读出敬洲诗之外的种种思考与情感。敬洲在《后记》中,称著述《史记》是司马迁高于天的“革命理想”:“是理想打败了死亡,是理想战胜了恐惧,是理想推翻了强权,是理想照亮了未来。”多么痛快淋漓!讲到司马迁与他的《史记》对自已的影响,敬洲更是直言:四十余年间,“它陪伴我,塑造我,激励我,使我在漫长的生命之路上走大道、持独立、知通变。”他说司马迁与《史记》“给后世无数的文人志士添加了精神强健之钙”,“是大汉民族初生的蓬勃样态”。十五年前,我曾写下过一万五千字的长文《人之歌:重读司马迁<史记>》,文章的开始处是这样的文字:“讷言的龙门,就在眼前吞吐着黄河。只是不知道,峭拔的龙门上,哪块崖壁是他的身躯?呜咽的黄河里,哪轮波涛是他的言说?他是怎样把默然的黄土高原,凿成风敲雨擂的醒鼓?他又是怎样,在匍匐跪拜已久的大地上,树立起充满着人味与自信的人,并为中国人留下站起来独立行走的希望?”十五年后,当两个济宁人因为司马迁与他的《史记》而相遇相知的时候,我这个七十有三的老汉,当然会悦然忭然地为《诗说<史记>》写下以上的序说,并向商敬洲同志表达我的敬意。
甲辰初夏写于济宁方圆垦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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