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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贺文键 ‖ 黄维若的戏剧世界:在怪诞与史诗间探索人性多维

来源:本站    作者:贺文键    时间:2025-06-27      分享到:


在中国当代戏剧版图上,黄维若是一座难以绕过的山峰。1978年,从湖南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开始,他的创作生涯已跨越四十余年,留下了包括二十余部歌剧、三十余部话剧以及众多戏曲、音乐剧和影视剧本的丰厚遗产。作为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他的作品三次摘得“文华编剧奖”,两度问鼎“曹禺戏剧文学奖”,四部作品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其中歌剧《苍原》更被列为“建国以来的九部经典歌剧”之一。在这些荣誉背后,是一个剧作家对戏剧艺术的深度探索——他将西方现代派戏剧技法与中国传统美学熔于一炉,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以冷峻的笔触解剖人性的复杂维度。

一、黑色寓言:怪诞美学的本土化实验

2006年,当《秀才与刽子手》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首演时,观众被一种前所未见的戏剧形式震撼——台上除了三位主要角色由真人扮演,其余角色皆由戴面具、穿硅胶服装的木偶担纲。这种超现实的舞台呈现,正是黄维若精心构建的“带有怪诞色彩的黑色喜剧”世界。他通过剧中两个被封建制度异化的灵魂——痴迷八股文的秀才与沉醉剐人艺术的刽子手,展示了权力机器如何将人扭曲为畸形存在。当科举与酷刑制度被废除,两人竟在屠夫职业中寻得异化乐趣的延续,这种“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直指迪伦马特式黑色喜剧的核心。

黄维若对怪诞美学的探索绝非形式游戏。他明确区分“怪诞”与“荒诞”的本质差异:“怪诞必须建立在特定的逻辑基础上”,而《秀才与刽子手》中人物言行虽匪夷所思,却有着严密的内在一致性。这种创作理念源于他在德国的学术积淀(1990-1993年任拜罗伊特大学客座研究员),尤其是对迪伦马特、马克斯·弗里施戏剧符号学的研究。他将西方现代派技法转化为中国封建文化批判的利器,当秀才发现刽子手的杀人理论与八股文写作“道理相通”时,封建制度下知识暴力和身体暴力的同构性被惊心动魄地揭露。

在《罗刹国》《思凡之后》等剧中,他持续拓展这一美学边疆。其理论自觉尤为罕见——创作前必撰写“前置式戏剧批评”,如《关于〈秀才与刽子手〉的若干说明》中,他系统梳理怪诞与黑色喜剧的美学源流,从巴赫金的怪诞现实主义论到迪伦马特的《贵妇还乡》分析,为创作确立坐标系。这种学者型创作姿态,使他的实验戏剧兼具思想锐度与形式自律。

二、历史深掘:宏大叙事中的个体心灵史

黄维若的历史剧创作展现另一重追求:在恢弘史诗中注入个体生命的温度。他近年获奖作品《屈原》(获第26届曹禺戏剧文学奖)即典范之作。该剧打破传统历史剧的线性叙事,让被放逐的屈原与楚怀王、张仪的亡魂展开跨越生死的对话。在血光漫天的舞台意象中,楚辞诗文《九歌》《天问》《离骚》化作心灵独白的载体,呈现一个“交响乐般复杂”的灵魂如何叩问宇宙、坚守理想。

导演郭小男对此精准阐释:“屈原的孤独感就像普罗米修斯,对宇宙的发问,人类至今依然在实践中。”剧中,屈原与楚怀王的关系被赋予深刻矛盾性——君王欣赏诗人才华却否定其政治理想,这种精神层面的撕裂远比政治对抗更震撼人心。当屈原高呼“得罪几百个贵胄,不负千千万万楚国的庶民”时,历史人物的精神高度被提升至人类共同价值层面。

黄维若的历史观在《样式雷》《范长江》《张謇》等剧中形成多声部交响。他拒绝将历史人物简化为单维符号,而是着力表现“实业救国”者张謇在商海与理想间的挣扎,描摹“样式雷”家族在皇家建筑背后的工匠史诗。这种创作取向呼应他对戏剧本质的认知:戏剧应钻进历史,“阅读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心灵史’”。正是对心灵维度的执着开掘,使他的历史剧超越事件复述,成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

三、时代素描:散文式戏剧的当代创新

2018年,天津人艺推出改革开放献礼剧《海河人家》。令人惊讶的是,这部出自湖南剧作家之手的作品,以地道天津风味引发观众强烈共鸣。黄维若的秘诀是深入天津里弄,阅读林希、蒋子龙等津味作家作品,“看过的书摞在一起比我还要高”。但更值得关注的是他对散文式戏剧结构的创新运用。

《海河人家》刻意淡化传统戏剧冲突,通过一栋小洋楼内八户人家的日常生活碎片,折射改革开放四十年沧桑巨变。剧中没有“非常成型的戏剧事件”,而是以“生存状态”的切片拼接时代图景。这种结构可追溯至契诃夫《樱桃园》与老舍《茶馆》——黄维若直言该剧延续了从屠格涅夫《村居一月》发端的散文戏剧传统。

群像塑造的挑战:剧中32位角色轮番登场,如老覃在收水费时计较三毛四与五毛一的细节,瞬间揭示其市侩性格;原房主周鼎斋面对归还房产时一句“我求你们,不要走……”,道尽时代变迁中人际纽带的珍贵。

暗场戏的艺术:黄维若创造性地提出“暗场戏决定明场戏生死”的理念,要求演员用数倍于舞台时间准备角色前史。这种“水墨功夫”使碎片化场景蕴含丰富文化信息,如引滦入津、国企改革等大事件仅作为生活背景隐约浮现。

面对“《茶馆》式难题”(焦菊隐排演时曾因情节碎片而头疼),黄维若盛赞天津人艺的舞台转化能力——导演将文学想象变为充满天津烟火气的立体画卷,印证了他“戏剧是二度创作艺术”的信念。

四、学脉传承:理论自觉与教育实践

黄维若的戏剧成就离不开其深厚的学术根基。1982年师从祝肇年攻读中国古典戏曲史论硕士的经历,奠定他对传统戏曲的深刻理解。在德国从事戏剧符号学研究时,他融入费歇尔-里希特教授的课题小组,系统吸收西方现当代戏剧理论。这种跨文化视野使他成为罕见的学者型剧作家。

他在《剧作家》杂志连载近50万字的《剧本剖析——剧作原理及技巧》,从“疯子”“鬼魂”等特殊角色设计到歌队运用,解构经典名剧的创作密码。这种将学术思考反哺创作实践的特质,使其作品具有双重魅力:既能在舞台上绽放生命力,又可作为戏剧理论研究的典范文本。

作为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博导,他主持的戏剧写作课2009年被评为国家精品课程。其教育理念强调“学术背景是编剧必备素养”,要求学生洞悉“舞台样式背后的哲学思潮”。这种理念下培养的新生代剧作家,正延续着他倡导的“守正创新”道路。

五、永恒求索:人性迷宫中的多维烛照

纵观黄维若创作生涯,贯穿始终的是对人性的深度勘探。在《屈原》中,他借楚怀王之口道出:“虽命运悲惨,然内心要高洁,品行不可低下”;《秀才与刽子手》里被异化的小人物,在荒诞中透出生存的苦涩真相;《海河人家》的市井群像,于柴米油盐间闪耀“真能为朋友卖命”的天津魂。这种对人性多维度的呈现,被评论家概括为“在宏大叙事中发现小人物”的独特视角。

他的艺术探索始终伴随形式创新:从《苍原》将民族史诗升华为人类共同情感的表达,到《运河谣》对传统戏曲程式的现代化改造;从《罗刹国》的象征主义隐喻,到《捉迷藏》(获曹禺奖提名)的跨文化冲突呈现。2024年最新研究指出,其作品“兼具灵动与深刻”,在“拟历史剧”创作中实现“文化反思与人性挖掘”的双重突破。

七十余岁的黄维若依然保持着旺盛创作力。继《屈原》获奖后,他持续探索历史与当下的对话方式,在《俗世奇人》(2022)等新作中延续对民间精神的书写。正如他对《海河人家》的期许——“在反映主旋律前提下,需要艺术家有更好的技巧和更宽阔的美学视野”,这句话亦可视为其毕生艺术追求的注脚。

黄维若的戏剧世界犹如一座多棱镜,从不同角度折射出中国社会变革的精神光谱。他以怪诞美学解构历史沉疴,用散文诗体捕捉时代脉动,在宏大叙事与个体心灵的交汇处开辟出独特的戏剧诗学。其五十余年的创作实践,构成了一部流动的中国当代戏剧进化论——从《苍原》的史诗气象到《秀才与刽子手》的现代性实验,从《海河人家》的市井长卷到《屈原》的灵魂史诗,每一步都是对戏剧边界的突破。

当他在《剧本剖析》中写下对“疯子”与“鬼魂”的角色分析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剧作家的技艺传授,更是一种艺术精神的延续:真正的戏剧永远在挑战既有的认知框架,在人性迷宫深处点燃照亮黑暗的光。这种以舞台撬动历史、以形式启示思想的创造精神,正是黄维若留给中国戏剧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