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朱明荣 ‖ 墨痕里的血脉:重读《颜氏家训》有感
于是,我便在温暖的灯光里,翻开了这本纸页已然微黄、散发着旧墨与时光混合气味的《颜氏家训》。指尖触到那略显粗糙的纸面,仿佛触到的不是一行行字,而是一道道深嵌在历史时光中的纹路。这书,不像是一部书,倒更像是一扇门,一扇隔着重重光阴的、幽深而神秘的门。我屏着呼吸,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虔敬,推开了它。
门后,首先传来的,不是文字,而是一阵风,一阵来自北朝旷野的、夹杂着烽烟与黄土的风。我仿佛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在乱世的颠沛流离中,始终将脊背挺得笔直的身影 —— 那便是颜之推了。他的一生,便是这南北朝离乱的一幅缩影。“予一生而三化,备茶苦而蓼辛”,他在《观我生赋》中这样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这 “三化” 二字,是何等的沉重!它像三枚冰冷的烙印,镌刻在一个人最盛年的光阴里。从南朝的绮罗丛中,被抛入北地的铁蹄之下,再由一个朝廷流转到另一个朝廷,这其中的苦楚与辛酸,怕是那 “茶苦蓼辛” 四字也未能尽述的。
然而,他的笔下,却少见愤懑的控诉,也少有颓唐的哀鸣。我读到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苍凉的清醒。他谈教子,在《教子》篇中写道:“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 那严厉的背后,是何等恳切的爱与期待!我眼前仿佛展开一幅图画:一个北地的夜晚,烛火摇曳,颜之推正襟危坐,看着年幼的儿子习字,那孩子稍有懈怠,他的眉峰便微微蹙起,不是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忧。他忧的,不是一家一姓的荣辱,而是在这天下板荡、礼崩乐坏的年月里,那一点点维系人心的斯文,那一点点传承文明的星火,该如何在他颜氏的子孙血脉里,继续燃烧下去。这教谕,便不只是家事,而是一种文化的托付了。
我的目光,便久久地停留在他《慕贤》篇的文字里。“人在少年,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言笑举动,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 这真是洞察入微的话!像一滴清露,直落到我的心坎上,漾开圈圈的涟漪。我们如今,不也常处在这样的 “熏渍陶染” 之中么?只是环绕我们的,不再是古代的贤士,而是网络上纷至沓来的、光怪陆离的讯息与形象。我们于 “无心之间”,便被它们塑造了性情,改变了趣味。颜之推是那般警惕地提醒后人,要亲近贤者,远离小人。这 “贤” 与 “小”,在今时今日,又该作何等的解呢?我想,那能令人心趋向沉静、敦厚与智慧的,便是贤了;而那只会煽动欲望、制造焦虑与虚妄的,怕便是小了。这千载之前的警醒,穿过岁月的烟尘,竟像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剖开了我们当下的生活。
颜之推说 “熏渍陶染” 能潜移默化改变人,这让我想起,童年时也有一个人,用沉默的方式给了我同样的影响 —— 老家村里的吴老先生。他是个小地主之后,一个乡间的读书人。他的家里,也有一方小小的、沉沉的砚台。我童年最清晰的记忆,便是和他的几个孙子围着他看他磨墨。他磨得极慢,极从容,清水在砚堂里一圈圈地转着,由清变浊,再由浊显出一种莹润的、带着光泽的墨色来。他从没说过什么大道理,只是在我们顽皮时,会让我们站在那书案边,看他写字。他写的是颜体,笔力沉雄,结构端方。那时我并不懂得那字的好坏,只觉得那墨痕在宣纸上晕开时,有一种好闻的、清冽的香气。记得有一次我忍不住碰了砚台,墨汁洒在纸上,吴老先生没有责备,而是拿起笔,在墨渍旁补画了一朵小墨花,说 “墨渍也能变成景,犯错不可怕,要会修正”。如今想来,老先生便是在用他那沉默的方式,对我们进行着 “熏渍陶染” 了。他将他骨子里那份对于规矩的敬畏,对于文字的深情,以及那份不疾不徐的从容,都磨进了那浓浓的墨汁里,然后,通过那一个个端正的汉字,悄无声息地,写进了我们生命的底子里。这,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 “家训” 么?它没有条文,却比任何条文都更加深刻。
再回到《颜氏家训》,翻到《文章》篇,颜之推论及文人的弊病:“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 读到这里,我几乎要失声笑出来。这描绘,是何等的栩栩如生,又何等的鞭辟入里!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便是在这 “自吟自赏” 里,忘了根本,生了骄矜,终于流于浮薄。他的批评,是带着温度的,是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的。他并非要扼杀文采,而是希望那绚烂的文采,能有一副敦厚的筋骨与沉实的品格来支撑。文品出于人品,这道理,他早已说得透彻。
还有那《名实》篇,更是读得我脊背发凉,冷汗涔涔。他剖析那些名不副实的 “名士”,直言 “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这话,像一面雪亮的镜子,不仅照着那遥远的南北朝,也直愣愣地照着我们当下的这个时代。我们今日,不正是一个 “名实” 空前分离的时代么?网络之上,多少虚名假誉,如泡沫般泛起,又如泡沫般碎裂。人们苦心孤诣地经营着镜中的 “妍影”,却忘了去修饰那镜外 “甚恶” 的容貌。颜之推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用他那双看透了乱世纷华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这后世的喧嚣与浮华,他不说话,却已说尽了一切。
夜,愈发地深了。窗外的高楼上,最后几盏灯火也相继熄灭,世界重归于一种原始的、静谧的黑暗。而我手中的这部家训,却仿佛在黑暗中发出光来。那光,不是日月之辉,也不是灯烛之明,而更像是一种沉静的、温润的玉的光泽。它不刺眼,却足以照亮我周遭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我终于明白,我所以为隔膜的 “训诫”,其实是一条绵延不绝的河流。颜之推的墨痕,是这河的源头之一;吴老先生的砚台,是这河的一段清流;而此刻我灯下的阅读与感悟,又何尝不是承接了这河水,并在我的血脉里,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新的涟漪呢?这河流里流淌的,是语言无法尽述的、比语言更为古老和恒久的东西 —— 那是对生命的敬重,对知识的渴求,对秩序的向往,以及对将那一点文明的星火传递下去的不灭的责任。
我合上书页,那陈旧的墨香似乎已与我呼出的气息融为一体。今夜,我没有得到任何一句可以奉为圭臬的箴言,却仿佛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庄严的对话。这薄薄的一册书,此刻掂在手里,竟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份量。它不是刻在族谱上的朱氏家训,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了我朱氏子孙该有的模样,并从中认取了我的来路,也仿佛隐隐地望见了我该奔赴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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