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玲 | 夏虫有声
夏夜,狂风夹着暴雨,电闪伴着雷鸣,
丛林里,正上演着一出金蝉脱壳的险剧,树枝摇曳着狂欢,说是为剧目伴舞。挣扎,裂变,身生双翼......
我,一个生命,从自己的躯壳里,诞生出另一个自己......
我,从地下黑暗的洞穴里钻出,从温热松软的泥土里钻出。
我本在婆娑的大树上降生,母亲产下我便离世寿终。
秋冬的风吹落我遁土而入,是这方厚土滋养哺育了我和姐妹弟兄。
根的汁液是我们的甜乳,年幼无知的若虫们贪婪地刺吸。
我和族群默默长在泥土的角落,三年,五年,十几年,
我,满身金甲,臂如刀锋。
我,从上天赐予的安乐的窝里爬出,从我独自开掘的光滑的通道爬出。
敏感的种族基因告诉我,这将是危机四伏的光明之旅。
惴惴然,我用单眼加之复眼往周边逡巡,
发现近旁一棵似曾相识的梧桐树,便决意在最短时间里爬上它的最高处。
黄昏里,乌鸟或许花了眼,没有看到我宽短的头上突出的额唇基,
还目送我举步维艰却看似从容的爬行。
我心里笑着,不敢出声,谨小慎微,又故作镇定。
我隐约感到探照灯的光扫过我的前额,
接着听到人语,由远而近,我瑟缩着,战战兢兢,幻觉中人的油锅在滋滋作响,
我怕得要死,在心里哭喊着疼,却听到癞蛤蟆在敲边鼓,和着猫头鹰的嘲笑声。
我无力隐忍,绝望透顶,认定天意要扼断我的行程。
忽而,一片枯叶落下,将我覆盖,我脊背透凉,屏息不动,人的脚步竟跨过了我的头顶。
险遭一截啊,我逃也奔命,爬上树干,攀上高枝,肉跳心惊。
借着夜幕,我定气凝神,垂直向树,紧抓树皮,挣裂了脊骨。
痛,撕心裂肺......
裂缝中,我出了头露了面,紧接着绿色的肉身褶皱的翅膀,脱壳腾空。
一个新生的我,一个软弱的我,一个刚从盔甲中爬出体力殆尽的我,
使出最后微弱的喘息,把口器刺入大树的肌体......
黑夜如此漫长,足以把我的肤色加深,
黑夜如此安静,足以让我躲避干扰,把翅膀伸展,把新甲长硬。
黎明到来之前,雨驻风停,我便开启了高空飞行,
留下那空壳的金甲,当空临风,给大树作纪念之用。
当玫瑰色的曙光拉开夏日的帷幕,
第一缕烈焰照亮树冠刺醒我的眼睛,
我便撕破了喉咙鸣唱......
我鸣唱,
是我的欢笑,
我欢笑,是庆祝我重见天日的险胜,
我欢笑,是答谢一片叶子的一世恩情,
我欢笑,是迎接自己的新生。
我撕破了喉咙的鸣唱,
是我的宣告,我宣告,向天地间的万物生灵,
告知你们,
是的,一夜之间我成熟了,
不管有谁知晓那夜的惊心动魄。
告知你们,
我的看似摇身一变,并非轻易改头换面,亦非假意蒙骗,
羽化蜕皮,是我成熟的证明,
脱胎换骨,是为了成就繁衍的使命。
我撕破了喉咙的鸣唱,
是我的情歌,
情歌倾诉给我的伴侣:
你我同是弱小离家的虫蛹,
历经磨难,穿越到这广阔的纪元时空。
请珍惜你我在高空枝叶间美丽短暂的遇见,
可否共赴一场延续生命的盛夏爱恋,
共同啜风饮露,携手播撒爱的种子,
你是母亲,我将成为父亲。
而后,你我一起静静的等待死亡,
回望归程,没有香车宝马,
却有后世族群对你我的敬仰和效仿……
我撕破了喉咙的鸣唱,是我的哭丧。
我哭丧,为我十八天后的死亡。
旅程结束,我将颓然落地,仰面朝天,全无气息。
癞蛤蟆,猫头鹰,毋庸收殓我的尸首,
蝼蚁们会为我送葬,
让乌鸟瞪大眼睛,把我瑰丽的薄翼纹路看个够。
我鸣唱,我为自己哭丧啊,
哭我曾经留恋的我的热土我的港湾我的温床,
哭我曾经仰望的我的天空我的枝头我的新娘。
我撕破了喉咙的昼夜鸣唱啊,是我豪迈的心声:
天地之间我来过,
我来过,挣扎过,我来过,绚烂过,
我来过,在这个美妙的夏日和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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