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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培京 | 山阳古槐(外一篇)

来源:本站    作者:时培京    时间:2024-03-07      分享到:


山阳古槐 

文◆时培京


有槐树的土地即为家,有古槐者,要么是寂寥怅然后淳朴的大村驿站,要么是通都巨邑。千年山阳古槐所在者——运河之都济宁,至2023年我的家人已有四代人居住在那里。

山阳古槐不远处,一座崇觉寺铁塔,一座铸造于宋代的避雷针,为古槐掣住了多少次闪电惊雷。与济宁的初见源于挂历上的铁搭。本村一位大哥——往上约六辈我和他有共同的老祖,他任济宁某局副局长,连续七八年满庄上每户一张挂历,长方形小中堂大小的纸张印上一年十二月。1990年,新印的铁塔大年二十九还不见颤巍巍地报到——他退休了。

九百余岁的铁塔听得懂千年古槐的语言,树枝起伏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态了然于胸。我第一次捕捉到济宁的声音是一对大雁的哀鸣,孔子拜老子贽见礼是大雁,济宁老何姐为奶奶祝寿是圣人赠与圣人的礼物——老鸣鸭(大雁)。  奶奶过八十八岁生日那年,副局长的弟弟“老虎哥”抱来一对大雁,对娘说:“五婶子,这是你济宁的大侄女买给你家俺大奶奶过大寿的。”老虎哥说的大奶奶是俺奶奶。老虎哥是他的小名,听着吓人,其实是一位温良白皙的军医;也是俺大时店小学的学生,后来参军学医,一回家探亲小孩子们都说“老虎来了”,吓的不敢逃学。

“老何姐是谁呢?娘。”

“你南园大爷家的大姐,嫁给了一个姓何的人,又住济宁,就叫‘济宁老何姐’。”

“那俺姐不是跟俺一个姓么?”

“憨孩子,女人出嫁,只留半个姓,称呼变了,跟谁过就叫‘老谁家的’。”

“送的什么大雁?名字花里胡哨,不就是大坑里的鸭子么?黑不拉叽,一块褐色一块灰条子,在青木灰里打过滚哼。”

“那叫大灰雁,南阳湖里的生灵子。”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乡里兴俗“六十六吃大肉,七十七吃老母鸡,八十八吃老鸣鸭,九十九送吃老母狗”。女儿要给娘祝寿;奶奶五个儿子,一心要女儿疼,收养了一个女儿;孙女辈的大姐每到奶奶六十六、七十七、八十八送;老鸣鸭不如大雁稀罕。奶奶没吃俺老何姐送来的老母狗,没有那个命。

我上初中,老何姐回娘家,说:“三兄弟,你说邪门不?咱奶奶对我说:长古槐树的地份有灵气,你在济宁好好过,小一辈都奔你去依靠着你,过着过着成一大家子人。哪里黄土不埋人,学学槐树扎住根,只要在一个地方挂拉住,吃上饭饿不死就不回老家。”奶奶坐津埔铁路上的火车常去俺二爷因贩卖破烂而“挂拉”住的徐州。

大哥与古槐无缘。大精心筹划:先学好巧木匠,再送他去济宁学画。大哥小学时木木呆呆,八九岁才说成话,初一才显现出优秀之处——画画、写字、刻章。某天苏墥联中张贻暄老师拿着油印试卷兴冲冲地对俺大说:“你老时家要出画家了。你看培燕画的小猫小狗,还挺有模有样。”

退学。一门腔学书画。父亲是数学老师,到他侄女俺济宁老何姐家抱来《芥子园画谱》。大哥走村蹿户画影门墙、画中堂,写对联更不用说:一口白瓷蓝筋的大碗倒扣着出来一个个圆框框里写曲里拐弯的黑字;正月刻灶老爷、天皮子、年画印了赶集,洋红洋绿,大红大绿,金色黑筋。一年后,难为子师。大做出决定,送他学木匠,大说:你奶奶家世世代代巧木匠,你大哥还有学不好的?你大哥有天分,用功不到,有大福运,不能把他窝憋在家里。

路已铺好,直追齐白石。学好木匠,大认为木匠眼力劲精到。大哥要当名画家,所以要学木匠。三年初成,他倒是拜了一伙仁兄弟,一路咋咋呼呼去验兵;一验兵验上了,所以要离家,大哄骗俺娘:“行了,你不知道我最疼大孩;验上兵不报到,要进监狱,军队上的法庭来逮咱的大孩,麻绳一绑,蹲监狱吃八大两。随他吧,老的尽心尽力了,他一辈子没抱怨头。”大的初衷木匠学成,送他到济宁;他通过老何姐联系好当地一位金姓著名国画家。

1997年高中毕业,我原本报考济宁一家职业中专。大的好多学生在济宁,他的意思是还少得了你的工作,反正不日攮墒量沟撅腚下腰地种地,媳妇也不愁,动员你老何大姐,咱条件差,没钱买房,那就当个上门女婿——都齐了。后来,我应聘古城台儿庄工作。这里也是一座运河名城,因为从事运河文化整理研究,常去济宁调研。不住客栈,住在亲大姐家里。外甥高中尚未毕业,姐夫擅自做主,要求外甥退学,说:工作不好找,趁着我在运河边的一座煤矿,还给老工人一个名额,你早早上班,三年后大学毕业还不见得好工作。大姐一把濞子一把泪:“就你管,看得远、算得准,叫俺儿下煤井挖炭去,就一个男孩,你也放心。”

2023年4月,我专意看望大姐。外甥买了轿车,缴预付款定下了好地段楼房,一平方九千多元。“大姐,你当时还哭,骂俺姐夫,只要小孩好好干,不走偏门斜道,不会孬的,古槐都不同意。”大姐家在古槐南,步行十分钟早起散步锻炼就到,年节烧几把香。“你可说到大实话了哎,咱老辈辈良善,无虎狼之心,古槐树心里有呢?我每次去,都看见她老人家笑眯眯的,越看越像咱奶奶的模样。”

奶奶自然不及神槐万一;她是我们家的守护神,解放前俺家成分为中农,开着馍馍坊,一笼笼雪白的馒头;墙根一排溜腌上咸菜的粗砂大缸,饥荒见年,施舍给要饭的,奶奶会扎针,看头疼脑热小病不收钱,看吓子,会接生,三两个庄上都喊“大馍馍奶奶”。

老何姐的侄子武警部队退役后考上了济宁一家事业单位;她的两位侄孙大学毕业在济宁城区就业创业;侄孙也有了儿子女儿。以老何姐为在济宁的第一辈,于今四辈子;老何姐,比俺大出生年月早,老何姐的侄子比我大——她们恭敬地叫小叔,两辈人如斯。

为第四代“荣”字辈送粥米办娃娃宴,这辈人称我老老爷;济宁小一辈纷纷发来电子地图请我轮着多过几天;十二家,他们生息之处均拱伏无违地簇拥在山阳古槐周遭,在古槐的如水绿荫下,被赋予北方硬木槐树“宁折不弯”的坚韧品性。

侄子说史志载“水漫全城,此处独安”,古槐树庇佑着济宁千余年。愿济宁的家人们世代均安,居住在南阳湖畔的济宁者,福寿康宁。


纤夫村

纤夫村第一棵爬藤植物是葫芦。

壁虎在葫芦架出溜出溜地蹿上蹿下,老人摘下来锯解了当瓢使。瓢舀月河水进筲,筲倒进黑皮粗砂缸,倒进贺窑瓦盆,倒进马兰屯铸铁锅。纤夫膀子红肿,舀来月河水熬中药。瓢也可以当茶碗,一进门喊着“渴死了”,手就摸到了瓢瓢就到了嘴,肠子咕咕地欢快地叫着。小孩有事干了,葫芦里有摸来的螃蟹、叫油子,姑娘们用来种上凤仙花,找来白矾坐在河边用它来染指甲。小伙子用来刻上几笔简单的花草送给看着染了指甲的姑娘。父亲用来盛菜种籽,盛着纤夫农村世世代代的蔬菜。奶奶放冰糖说是“压压咳嗽”,小孩子们一来就分了去。爷爷用来盛酒,喝下一气摸摸嘴就是一下午乾隆下江南路过台庄的故事。

葫芦是大自然的恩赐。早在洪水滔天的上古,葫芦驮着人飘扬躲过。葫芦爬上竹架,爬上土墙,草屋的皮肤还是那样黄。蜘蛛网是草房的指纹。土坯是草屋的皱纹,老人是纤夫村的年轮。

土狗叫了,纤夫号子叫起来了,船从韩庄闸来了,过了六道闸,就要到台庄闸了,拉纤的男人来了,看男人拉纤的女人来了。狗不用害怕叫声招来张家狗肉传人。

这个村子,大多数是移民,像水绕着驳岸像驳岸靠着泥土像纤板依偎着纤绳。他们为着水来,为着船来,为着在水边、在纤道拉船——纤夫,为着生活,为着生活的女人与孩子。为着让纤道盛满脚窝,脚窝盛满泪水,拼命地拉喊……

他们“喊”歌,喊纤夫号子。纤夫村在喊中早早醒来,疲惫拽扯思念的细丝,绳子揉搓运河的肩膀,绳痕开凿汗与泪的河,抽打得生活滋润充盈。

纤夫村四口井,这不妨碍瓢舀月河水做饭、洗衣。有观音寺,男人外出拉纤了,女人来到了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神座下;来到村西供奉天官、地官、水官的三官庙,有时过了月河到龙王庙拜拜运河神谢绪。女人守着草屋、狗、秫秸篱笆,房前屋后开点地种丝瓜子、黄瓜、西红柿,也种草——想人想疯了的时候,草疯长,女人像草一样疯长,长出村子,长到水上,滚到纤道,攀到绳上,抓住那个只顾抓着纤绳的男人。

船是水的年轮。婴儿是月河的年轮。有小孩长大才显得人老。太阳是个火热的铁环,越滚越严实,给生活套上孙悟空的紧箍咒。

有一位老太太九十三了,瘪着的嘴有着说不完的故事:俺公公家祖上辈辈制糖,现在还有制糖的石制器具,有锔了四十九个扁钉的大瓦缸,有扬谷糠的木头风车,有老式条几八仙桌。“那年日本鬼子打台儿庄,我看见了飞机嗡嗡地飞。”  “堂屋后墙,当年的枪眼。”老人家说出一些就少一些;说出一些就多一些。多给村子多一些念想,多一些子孙对曾祖母的念想。鱼成精柳树娶老婆蛤蟆变成小孩稀奇古怪的故事不想带到棺材里。到最后,老人家自豪地说:“领导来了好几回,问这问那,还自己记录,不叫工作人员跟着。”

风箱烧柴火的时候还用。舍不得扔柴火的老人还用。去纤夫村收集民俗物品,我看到了风箱喘着气,没有人拉的风箱生气,没有人会拉的风箱很生气。与风生气,与鸡毛吵架,与柴火吵架,与曾祖母的头发吵架,与狗吵架,与小孩吵架。端着碗的小孩呢?哭了,捧着摔坏的塑料碗。瓷碗不知摔坏几个了,铁碗他还捧不动。也许,拉风箱做饭永远成为民俗展示项目,那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纤板沤烂了,沤成泥。纤绳像泥鳅,从水底浮起。浮起纤夫村的回忆。那只从明清开来的船,看到了乾隆南巡的龙舟,纤绳一直紧绷着,有些记忆一路搁浅了,需要重新打捞。一九三八年,是洗不掉的底片。只是在下雨的时候,一位老人在西城门“台城旧志”编蓑衣。纤夫村老人家魏贤人捐赠了一件五十多年的蓑衣,我拿起电话通过王明君联系,有人告诉我:“十几天前他死了。”一定还有些没有说的。只好在拍纤夫村纪录片的时候,摄影机贪婪地摄入。

行船用的太平斧周景春老人用来劈柴了,再也不能砍缠在一起乱如苘麻的缆绳。草屋的茅草有了筋骨,石磨没有了嘴唇,碾砣破了像,瓦罐在墙角衰老,枯树长出了“蘑菇花”,青石板在雨天越来越年轻,瓦片是纤夫村的“史官”,是一页页泥烧制的纸张。

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在坐床子上不肯起身,她想起了七十多年前坐着船嫁过来。老奶奶哭了,哭了哭了还是捐给了台儿庄古城。遗憾的是我没能记住她的名字,又怕是一个某某氏。

运河大鼓在岁月的耳膜响起来了,想得对岸的古城响起来,不用鼓槌敲打就响起来了,唱板是月河捞出来的青花瓷碎片。村子静静地看着古城重建。纤夫村整体搬迁了。老眼昏花的老人家想多看几眼。狗又叫了。

鱼鹰在船头,逮了鱼又不吃。白鹭鸶来了,摄影家有好素材了。罗伯特·卡帕是不会来了,他靠近再靠近的是战争的真相;卡帕无需再来,台儿庄人幸福地生活。

月河又有四鼻孔鲤鱼了,老百姓有口福了,可以随时随地吃上献给在台儿庄题写“天下第一庄”乾隆皇帝享用的四鼻孔鲤鱼。它吐出沉在水底沉在台庄闸坝铁把钉青砖边、失声了四百多年的纤夫号子,号子还没有湿透还能唱,很清脆。像重建工地的瓦刀砍砖,像刨子锯木头,像凿子一个心眼朝下又钉又钻……

拉魂腔在船形街大运河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园高调助兴,高亢兴奋忍不住翻了个高八度。月河,春水做的村姑得意地冒泡,草抚摸风,“二月二,把河开”把风穿上腮,传得好远好远;纤夫号子吆喝起来了,吆喝风回家,吆喝船回家,吆喝纤绳回家,吆喝纤夫村回到明清时候的家。  

*筲:方言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