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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西同 | 我的奶奶

来源:本站    作者:甄西同    时间:2024-03-29      分享到:


奶奶走了。

奶奶是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夜里走的,享年八十三岁。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足有半尺厚的雪把房屋和院里融为一片白色,父亲打扫完院里积雪来到奶奶(奶奶跟着乡下的父母住)房间帮奶奶起床,走进房间见奶奶穿戴整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父亲走上前伸手触摸奶奶身体,发现奶奶全身发凉。

父亲有些吃惊,昨天晚上好好的,没任何一点征兆怎么说“走”就“走”了?

父亲赶忙叫来左邻右舍,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人摸了摸奶奶的脉搏,摇摇头对父亲说:“给老人家准备后事吧。”

闻听奶奶去世的噩耗,我潸然泪下,觉得奶奶走的急,忙驱车(我住在县城)回家,见奶奶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没留下一点痛苦的样子,像殡仪馆化妆师给涂了妆,甚至脸上露出不易让人觉察的一丝笑容,奶奶大概见到了爷爷。

奶奶走了,是去了爷爷那里,好像两位老人约定好的。

奶奶的走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悲痛。

村里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善文老人说:“孩子们不要难过,像你奶奶这样走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人生自古谁无死,活的年龄再大也有走得那一天,你奶奶一天没拖累你们,多好啊,你看那神态像睡着觉似的,说明老太太没牵没挂,这也是上几辈子修来的。”

奶奶一生算不上传奇,但在我心目中奶奶却像一本厚重的书读后余味绵长。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就是这个女人撑起了整个家的兴旺。

奶奶娘家(外曾祖母)是山西晋城的,上有一个哥哥,父亲在当地做些小买卖,靠省吃俭用在乡下买了几十亩薄地,农忙时找雇工,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一家人把奶奶当做手中宝,啥活不让奶奶动手,但奶奶天生性格开朗,五、六岁时,别看脚小,疯起来和她一般大的男孩都甘拜下风,每到吃饭或睡觉的时候,害的爹娘和哥哥满街找,邻居称她‘假小子’。

最引奶奶自豪的当属自己的脚小,小时候她听娘说,女人天生就是守家的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脚裹的越小证明女人长得越好看,古代对美女地称赞,说是长了一双‘三寸金莲’。所以奶奶顾不得疼痛把一双脚用布缠了又缠,整个脚变了形,疼的奶奶夜里哭,但为了所谓得那种‘美’,奶奶还是忍住了。

奶奶的双脚前面像锥子,走起路来‘咯咯翘翘’,但并没丝毫影响奶奶的‘疯’劲。

奶奶常跟在父亲身后,赶个集上个店,去地里收割庄稼,像父亲的影子。

爹娘不让去,奶奶有理了,说:“一不用抱着,二不用背着,跟着你做个伴还不行?”

说的爹娘没理,乖乖听从奶奶的。

奶奶十六岁那年,跟父亲赶着马车去河二滩收割高粱,回来路上经过一个集市,父亲小心翼翼牵着马拉着车上像小山一样的高粱。奶奶趴在高粱垛上,双手抓着刹车绳子。在拐弯处,迎面碰上同样去二滩拉高粱的马车,那匹马嘶鸣一声,奶奶家的马也接着嘶鸣一声,出现亢奋状态,头昂着,打着响鼻,两条前腿腾空跃起,马的整个身子矗立起来,车上的奶奶吓坏了,哭着喊着要下来,父亲一边叮嘱奶奶,“别松手,抓紧绳子。”一边双手死死抓住马的缰绳,可马像注了一支强大兴奋剂,嘶鸣着,跳跃着。父亲的双手被缰绳勒出了血,但他还是拼命地死拽着,除担心奶奶安全外,重要是怕伤了别人,因为那天集市上来往的人多。

围观的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人群中跑出一小伙子,三步变成二步快速跑到马前面,当马再次跳跃,只见小伙子猛地往上一窜,一手抓住马缰绳,一手掐住马的两个鼻孔,使劲往下打坠,马被制服了,甩着头打着响鼻,奶奶停止了哭声,父亲傻愣愣地望着小伙子。

小伙子便是我爷爷。

奶奶在世时总把这一段当作她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事情,说:“爷爷身手是如何如何敏捷,把周围人看呆了,别看爷爷个头不高,就是力气大。”

我问奶奶,“那时候吃不饱,个头又矮,哪来的力气?”

奶奶笑着说:“问过,当时他也不知道,反正劲上来了。”

“我爷爷那时多大?”

“他十七,我十六,比我大一岁。”

奶奶去世前一天,还提起爷爷制服马的事。

爷爷十七岁那年夏天,一场涝灾把村庄和庄稼淹了个遍,洪涝过后,满目苍凉,庄稼颗粒无收,家庭殷实的能撑过秋,不殷实的恐怕连秋也过不去。

当时爷爷是吃壮饭的时候,每天饿得前心贴着后心,一家人心疼爷爷,曾祖父安排好高祖父、高祖母和曾祖母,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藏掖好,叮嘱说:“您们好好照顾自己,我和奎(爷爷的乳名)出去一趟,要些干粮回来,看能不能捱过这个秋天。”

就这样曾祖父领着我爷爷跟随讨饭大军来到山西晋城(听人说那里生活条件比较好),

一路奔波来到这个集市上,碰上奶奶家套着马车拉高粱,半路马撂蹶子(牲口不调理)。

奶奶的父亲(外曾祖父)把我曾祖父和爷爷领回家,看着我爷爷说:“别看这小子个头不算高,有把子力气,要是能添饱肚子,将来是块种庄稼的料。”

我曾祖父就把家里受水淹出来讨饭的事说给外曾祖父和奶奶听。

外曾祖父说:“现在正是收割庄稼的时候,我这里需要帮工,你们爷俩留下来,吃住在我这里,等忙过这一阵子,愿意在我这里住我留,不愿意在我这里也不拦,至于你愿意出去找活干或讨饭都可以,你家小子,只要他愿意,可以长期在我家帮我打理打理地里庄稼。”

曾祖父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连声说道:“谢谢,谢谢,碰上大好人了。”

外曾祖父说:“别这么客气,要说感谢的话,得感谢你儿子,不然我这宝贝闺女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一向嘴木讷的爷爷脸憋得通红说:“谢谢大爷收留我们爷俩。”

一边的奶奶看着爷爷掩面而笑。

一个月后,场光地精,曾祖父带着晒干的馒头和一些粮食回家了,爷爷留在奶奶家继续做活。

一天爷爷在院里劈柴准备过冬用,奶奶来到爷爷面前说:“明天我去集市上一趟,给你扯身新衣服。”

爷爷说:“不用,等我爹回来再说,再说我整天做这做那,用不着穿新的,白花了那些钱。”

“看你说的,是我攒下的私房钱,用不着你的,也不用爹娘的。”

“那不行,我们两家非亲非故干吗给我扯新衣服?这个情啥时候还?”爷爷自从来到奶奶家,嘴越来越贫了。

“要说还情,我欠你的,上次要不是你把俺家那匹马制服,我现在还不知咋样呢?”

“我问你,你咋那么大的力气,比我爹的力气还大。”奶奶接着说。

“我也不知哪来的那股子劲,大概是看见你了吧。”爷爷挠着头笑着说。

曾祖父回来了,是带爷爷回家,原因是家里一位近门姑奶奶给爷爷保了个媒,叫爷爷回家定亲。

奶奶听后一百个不愿意,但又没办法。

临走的前天晚上,奶奶壮着胆子来到爷爷居住的屋里,问:“你这一走,不打算回来了?”

爷爷看见奶奶眼里有了泪,忙说:“来,一定来。”

奶奶拿出一双崭新的鞋垫给爷爷,说:“这鞋垫放在鞋里暖和,不咯脚。”

爷爷接过鞋垫放进包里,外曾祖父走进屋是来给爷爷道别,另外给爷爷一些工钱。

第二天,天不亮,曾祖父和爷爷起身回家。

奶奶盼星星盼月亮,临近过年,盼来了爷爷。

回家后的爷爷在曾祖父的逼迫下与那女子匆匆见了一面,就是那一面,爷爷说什么也不同意。

那个年代相亲只是远远相互看一下,其余的有媒人和父母操作,直到结婚才能真真正正见到对方真面目。

那天爷爷是在庄家后与女子相隔十几米外见的面,正准备回家,突然一只野狗冲过来,奔着女子扑了过去,女子吓得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爷爷二话不说弯身捡起一木棍照着野狗身上打去,狗被打地‘嗷嗷’叫跑了,爷爷来到女子面前,说:“吓着了吗?”

女子没吱声。

爷爷认为女子受惊吓或害羞,接着又问:“家里爹娘都挺好?”

女子还是傻愣愣站着,没吱声。

一边的姑奶奶过来对爷爷说:“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爷爷纳闷追问姑奶奶。

姑奶奶这才说:“女子聋,还口吃。”

“啊?”爷爷说:“为啥给我说这样的媒?”

“是你爹娘叫说的,人家女方放出话来一分钱彩礼不要,还搭上一头牛,不过女子虽然聋,结巴,但过日子是把好手。”

快过年了,姑奶奶催了曾祖父几次,愿意不愿意给个话。

爷爷当然不愿意,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冒着寒冷的北风来到奶奶这里。

奶奶听爷爷的一番话,急的把一双小脚在地上搓来搓去。

外曾祖父、外曾祖母见爷爷回来高兴的不得了,说:“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恐怕我闺女去你家找你了。”

当外曾祖父听爷爷说自己是为逃婚而来的,不再言语。

夜里,奶奶来到父母房间说:“我想跟奎(爷爷的乳名)去他家。”

外曾祖父说:“这样不好吧。”

奶奶说:“咋不好?他是不愿意那女的,又不是我搅黄的,再说那女的又聋又结巴,奎能愿意吗?”

外曾祖母说:“他们那里穷,不像咱这里,你要真过去就是受罪,你可想好。”

“我不怕。”奶奶说。

外曾祖父说:“就是路远了,奎可是个好孩子。”

外曾祖母说:“要不别叫奎走了,做个上门女婿。”

“人家就一个男孩子,叫你你愿意?”。

“不知奎咋想的?”外曾祖父说。

“你说咋想的,要不然这次又回来了。”奶奶说。

“那就快去快回,过年了,一个大姑娘和人家又没有啥说法,总不能在人家那里过年吧。”明天一早多带些盘缠,俗话说穷家富路。

就这样奶奶跟着爷爷来到了家。

曾祖父当然高兴地合不拢嘴,曾祖母看着俊俏的奶奶说:“这闺女长的,怕是你受不了这个罪。”

过年了,曾祖父准备礼物叫奶奶回晋城老家,奶奶不肯回去,说过了年再回去。

过年开春,地里忙了起来,奶奶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一直到高粱开满花的时候,曾祖父去了趟外曾祖父家,回家后找来左邻右舍帮忙把屋子拾掇拾掇又置办一桌菜,在人们的见证下爷爷和奶奶结婚了。

奶奶心肠好,庄里不论谁家有事总是颠着小脚跑来跑去,邻居夸爷爷找了个好媳妇。

一年后我父亲出生了,一家人更是高兴的不得了。

庄上有个叫大孬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奶水吃,饿的大孬皮包骨头,奶奶知道了,总把父亲喂成半饱再给大孬吃,大孬爹娘感激不尽,非让大孬认奶奶干娘。

一晃几年过去,二叔又出生了。

一年冬天,奶奶准备趁着冬闲领着父亲和二叔回晋城娘家一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爷爷跟人去东北做木材生意,没曾想一次深山老林伐木时被一棵伐倒的松树砸在身上,当场身亡。

那一年,父亲七岁,二叔两岁。

噩耗传来,奶奶昏死过去。

醒后的奶奶望着我父亲和二叔,用毛巾把脸上的泪渍擦洗干净对我曾祖父、曾祖母说:“您二老在家照看他们兄弟俩,我去东北给他爹收尸去。”

曾祖父不同意,奶奶执意要去。

整整一个月,奶奶颠着小脚在寒冷的深山老林来回奔波,终于把爷爷的善事处理完,到家后一人憋在屋里哭了两天一夜,嗓子哑了,眼泪干了,奶水没了,正值吃奶水的二叔整天饿地哇哇大哭。

曾祖父、曾祖母哪受得了这么大打击,曾祖父忧郁过度一个深夜吊死在屋后一棵枣树上,曾祖母魔症了,哭着喊着去东北找儿子,就在那年冬天,掉进冰眼里。

奶奶拉扯着我父亲和二叔过起孤儿寡母的日子。其艰难可想而知。

奶奶变得沉默寡言,原本开朗的性格没了,为了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像牛一样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在那个靠工分过日子的年代,奶奶每天在生产队里和男劳力一样干一些重活、脏活,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把生活过好一点。

奶奶虽说豆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但她明白一个理,再苦再难也要叫兄弟俩识几个字。父亲十岁那年,奶奶东拼西凑借了碗高粱米找到庄上教私塾的先生,以至于后来我父亲在我们村算是个有学问的人。

奶奶的基因沿袭我们几代人,如今我和二叔家的孩子们从政的,从商的都有,可谓家族兴旺。

奶奶用她那瘦弱肩膀撑起了这个家。

直到父亲和二叔结婚,各自有了家庭,奶奶的性格又变得像年轻一样开朗。

在我结婚多年后,一次我问奶奶,“爷爷年纪轻轻走了,你想不想爷爷?”

奶奶说:“傻孩子,能不想吗?可有什么办法?你爹和你二叔小,不能丢下不管,人活着总得往前看,人死不能复活,那得照顾活的,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爹娘和孩子。”

这就是我的奶奶。

她常说,“苦日子熬过了头,看着现在满堂子孙,心里头还有啥委屈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只怨你爷爷没那个命,享不了那个福。”

奶奶不再沉浸于过去,每天总是乐呵呵。一提起当年爷爷如何制服马,脸上更是洋溢着幸福。

奶奶也有遗憾的地方,就是对不起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

爷爷去世后,奶奶为了这个家,去娘家的事一拖再拖,直到我姐姐和我出生。

我三岁那年,舅爷爷(奶奶的哥)来到我家,见面后兄妹俩抱头痛哭,说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在两年前就病世了,临走没能见上奶奶一面。

奶奶悲痛欲绝,恨不得随爹娘而去,长这么大没在爹娘面前行过一次孝。

父亲和二叔知道奶奶这一辈子不容易,常常告诫我们:“一定好好孝顺你奶奶,你奶奶为了这个家遭受多少罪。”

每年清明节和十月一(这里的风俗),父亲和二叔会搀扶奶奶遥望山西晋城方向双膝跪地,口中念叨给逝去的爹娘烧些纸钱。

奶奶年龄越来越大,但她耳不聋,眼不花,没事时总讲爷爷的故事。

奶奶咽气前脚上穿的一双崭新棉鞋是我三天前买的,当时我问奶奶:“天这么冷,不用出门,屋里待着多暖和,有电视看,用不着穿棉鞋。”

奶奶笑着说:“穿上新鞋跑得快,不然撵不上你爷爷。”

我说:“奶奶,您老人家是不是又糊涂了。”

“没糊涂,我明白着哪,是你爷爷叫我去的。”

奶奶的话我没在意,在意又能做什么?

奶奶走后我常常在想,是不是人老了,该走的时候冥冥之中有所感觉?

我觉得奶奶是这样的。

奶奶就这样走了,至今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