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的诗31首

寒衣节

大姐和我

拎着花篮来到大哥墓前

点燃一柱香

大姐和我都没说话

周围陷入巨大的寂静

一只小蜜蜂飞到

白色菊花的花蕊上

停了片刻，又飞走了

风筝

黄昏时，爷爷和我

一起放风筝

风筝的尾巴太重

爷爷调整了几次

还是飞不高

在某个清晨

我又想起那只

摇摇晃晃的风筝

在黄昏的天空低飞

那是爷爷在调试风筝

那一刻

天空不叫天空

花不叫花

我们坐在命运的牢笼里

等待被命名

从来如此，便是对吗

我们对抗着对抗

直到黑夜被星子点亮

光阴

直到我的眼睛飘出雪花

更远的地方，更孤独 

在被你摧毁之前

面对不可抵抗的事物

我喑哑了喉咙 

将双手伸进光芒

流水从指尖滑落 

过往的血，因疼痛而奔涌

春天向我们表达

河流是一个欢快的孩子

将倒影擦亮

童年割草铲子的把

在阳光下腐朽

三月张开鲜红的嘴唇

如同肉体裂开一个优美的伤口

云朵的马匹

撞响黄金的钟

黑暗在消融

伴随着不甘的啸叫

花朵张开手掌仰望

坚果裂开

露出柔软的核

想象一场雪降临

黑暗中拾掇这些闪光的句子

想象的阳光爬满额际

慵懒中冥想一场雪的降临 

冰凉的雪意在手上燃烧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

的响声 

鸽哨响彻冬日的湖面

为生计奔波的小麻雀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飞扬的青丝抚过脸庞

雪花落在眼睛上

遥远的桃花开在我的梦里

片片花瓣凋落

落在青草细细的腰身 

烈火燎原而过

化作殷勤的青鸟

将横亘一生的篷山探望

下一个春天

淡蓝  ，暂坐

翻动天空的书页

怀揣落日的人

沿飞扬的青丝走过河对岸

何需煮酒

青青 ，饮一觞流水

星星的灯盏

点燃了一茎草的内心

我喜欢这夜色

 我们都不会走得太远

如同我看不清你头上的夜色

 温柔的声线里

锈蚀的肋骨叮咚作响

 光影间出来，进去

又在幽暗里走失

 呵，那些你留下的回声

像我捕捉的影子

散落一地

春

寒冷的日子

哥哥拉着一车煤

姐姐和我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

在后面推着

穿越岁月的泥泞

走着，走着

旷野就散开了

母亲，双鬓冰雪

眼含慈悲，站成了一树绿荫

牵挂

大哥走前叮嘱

娘年纪大了，我的事不要说

娘有时会说

你哥好久没来了

娘说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个人发呆的时间

越来越长

盐 

小时侯没心事

喜欢张大嘴咯咯地笑，停不下

大哥趁机喂给我一勺盐

舌头是麻的

如今，我头顶白发

站在大哥墓前

泪水止不住

才知道那勺盐有多咸

老人与狗

小区看门的老头不见了

走了好几个月了

他家老太太说

老太太养了只小黑狗

天天留心邻居们的垃圾

有没有鸡骨头

小黑狗眨眼长成了大黑狗

邻居们说，等它大了

你就管不了它了

老太太天天在大门口晒

自己的筋骨皮囊

只是好久了

狗不见了

老照片

1984年，大哥参加工作刚两年

我们一家七口

在黄岗镇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

那年我9岁，眼睛还没有近视

母亲已当了二十多年的民办教师

还种地喂牛，操持着家

在城里工作的父亲说

到城里来吧

别在家受苦了

后来相片发黄了，尺寸又太小

父亲翻拍了一张，放大

镶在相框里

不再有发黄的印迹，泛着白光

下在午夜的雪

簌簌的白

遮掩夜的黑

如消失的人

落下的簌簌灰烬

还能看到什么呢

太阳出来

屋顶的雪

感伤地落泪

朔风吹

指向地面的

是他坚硬的刺

拼聚一生

藤蔓向上，攫取阳光

根须向下，汲取养分和水

结出硕大的甜蜜

只需一刀

露出鲜红的血肉

种子弃于何地？

落日浑圆

这多像我们的一生

秋

无数个夜晚

捧起落日的灰烬

月亮是个空盒子

飘在寂寞的水上

落叶匍匐于地

如同阳光的遗蜕

夜

“我们活过的刹那

前后皆是暗夜。”

那团沉寂了一整个下午的积雨云

化作细碎的雨声

蛩音不改

我有无以弃绝的哀伤

睡梦中雨水挟裹的星星

火焰灼烧墓碑里的黑暗

注：“我们活过的刹那

前后皆是暗夜。”佩索阿诗句。

年年夏至

每次黄昏都是新的奔赴

蓝色工棚在陡峭的楼群中

静立

鸽群在天空中盘旋、远去

光线炽热

望不尽的旧山河

无止息的蝉鸣磨损着

渐老时光

三杯两盏淡酒

我们谈起生活中某人的逝去

如同一片树叶悄然飘落

灯光打开更深的寂静

想起多年前的林中

斧斫声声，震落枝上积雪

端午

一个王朝的背影

衔着落日

说不出的痛

峨冠博带

“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天意自古高难问？

向下的是流水

向上的是愤激的灵魂

芝兰萱草燃烧的草木之心

熄灭于水的回旋

以另一种形式飞翔

孔林

柏木森森

没有鸟飞过的痕迹

墓碑的形状和朝向

写着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古柏，皲裂的身体

被铁箍住

沉重的碑身

被撂倒、砸烂

如今，被修复

被用铁锔在一起

喊山

我坐在自己的城里

被喧嚣的浓云包裹

流沙在眼前星散

我不能聚之成塔

哪些过往的血

无法冲破头颅

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远山起起落落

那是我未曾遗忘的前生

空白格

做沉默的刀子吧

在午夜醒来

骨头滤过电闪雷鸣

只留一点白雪在心间

韭菜的切口汨汨流血

斩断过往

斩不断流水

你看天空多蓝

看不到鸟飞过的痕迹

人间四月

一个明亮的词

风行水上

像雪，无声消失 

我们怀着

大大小小的忧虑

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

吹来，何时消失

四月来了，必将逝去

而人间永在

这烟火欢喜，啜泣

如风刮过树梢

断点

我们延着想象向前滑翔

直到逆风折断翅膀

藏身黑夜，如一颗红巨星

深深向内塌陷

断口还在滴血

看着地面上的草芥

一只蚂蚁悠然爬过

禁忌

割草机嗡嗡轰鸣

如入无物之阵

青草如此之轻

被截断的身体

伴着溅起的汁液

 一茬又一茬

你看人流穿梭

楼群在鹰啼中震颤

蚁群相互撕咬

高大的乔木遮蔽天空

有句话说不出口

皇帝的新衣

是最后的遮羞布

三月的底细

前脚阳光灿烂

让我们卸下武装

后脚寒风如刀

透心凉

花朵捂着伤口仰望

将刀子抬向高空

黑夜微笑着遮蔽星月

愈寒冷  愈温暖

劫后的白骨冷得发亮

内藏火焰  缄默不语

空谷

语词的天空，凹陷

大地被掏空

煤源源输出

为经济输血

农田

凹陷，跌落

谷底蓄满泪水

那是未来凝视的眼睛

纸上耕耘

簌簌的白

落在雪上

鸟翼稀薄

翕动神的翅膀

忍冬花开了

我看见海和它

映照的天空

校园听风

那消失的人

隐身在浩大的风声里

空气战栗

被凌厉的哨音

擦伤

拙劣的花朵

于枝头炸裂

荒芜

沙尘渐冷

握紧呼吸和

滂沱

留白

夜已深

氤氲的黑

你如何理解这断崖式

的痛苦

陡峭处，戛然而止

生生折断

断口喷溅的血

火焰，灼伤

发黑的痂

等云朵低垂

天空中撞来撞去

的棉花糖

来不及品尝甜丝丝的味道

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阳光酷烈

影子也缩成一团

四角的天空

心事比孤独更浩淼

无根的尘埃汇聚

水滴和雷霆

抵达失火的内心

【作者简介】张曙光，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海燕》《长江丛刊》《现代青年》《文化月刊》《扬子晚报》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