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缆

老胡解缆时，露水正从荷叶滚进湖里

像他年轻时，汗珠砸在船板上的声响

竹篙点下去，惊起的鱼群

搅碎了水面，那些沉在水底的名字

是当年游击队藏过枪的芦苇丛

现在长满了菱角，扎得水底发痒

枪托磨出的光，还在泥里亮着

他哼的调子跑了调

是爹教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气不够匀，像湖面上的风

时断时续。渔网撒开

兜住半湖晨光，也兜住

他鬓角新添的白，比露水重

鱼鹰

三爷爷的鱼鹰老了，缩在船头

像块褪色的补丁。新船装了马达

突突声吓跑了水鸟。鱼鹰偏着头

好像在听，当年木橹摇碎的月光

“以前它们识水性，现在的鱼

也认GPS了”，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纸

卷进半湖风。风里有鱼腥味

还有鱼鹰翅膀扇出的旧时光

烟丝是儿子从县城捎的

不如当年自己种的呛，但够暖

就像孙子教他用微信视频

看见远在青岛的重孙女

举着画满鱼鳞的本子喊：“爷爷，鱼鹰还吃鱼吗”

网眼

秀莲蹲在码头补网，网眼漏下的光

像筛子漏下的小米，一粒一粒

落在她磨亮的顶针上——那是婆婆传的

当年婆婆就是在这码头，把绣着荷花的帕子

塞进了要去打游击的公公口袋

帕子早烂了，荷花开了又谢

顶针磨得比荷叶还亮

现在她补的网，网眼比以前大

“得让小鱼崽子走”，儿子总说

她不懂什么生态，只记着婆婆的话：

“湖里的东西，不能捞太净，水要留口气”

远处货轮鸣笛，浪打过来

网线上的水珠落进她的鬓角

和白发融在一起，像当年

她在湖里捞起的第一颗莲子，有点涩

船痕

老槐树下的船，船帮刻着深浅不一的痕

是春生用镰刀划的，每年一道

记着哪年水大，淹了半截树

哪年水小，湖底露出装过子弹的陶罐

哪年他第一次带媳妇出湖，渔网挂住了

她垂在船舷的红头绳，红得像血

现在船不大动了，改成了渔家乐的“景观”

游客总问船板上的黑渍是不是血

春生只说“是老早的鱼血，干了就成这样”

夜里他还会来擦船，摸到最深的那道刻痕

是1943年，爹用刺刀划的——

那年湖上的芦苇，比枪杆子还稠

风一吹，全是咬牙的声音

晚归

夕阳把网染成金色，阿武收网时

带起一串银亮的水花。船舱里的鲫鱼

蹦跳着，撞响舱壁

像他小时候，在岸边追着萤火虫跑

娘在船头喊“慢点，别掉湖里”

现在娘的声音在电话里，说“城里的降压药

比湖里的菱角米管用”

他把鱼放进活水舱，手机弹出女儿的视频

“爸，我画的《我们的微山湖》得奖了”

画里的他，站在没膝的荷花里

手里举着一条会飞的鱼

鱼鳍上还沾着，我昨天教她认的十二星座

晨光里的孩子

小满蹲在湖边，用树枝画船

画到桅杆时，抬头看见

白鹳掠过水面，翅膀裁开晨雾

像爷爷说的，当年湖上交通线的船

把消息藏在芦苇荡的影子里

她捡了片完整的荷叶，扣在头上

假装自己是湖的孩子

水漫过脚踝时，凉丝丝的

像奶奶纳鞋底的线，穿过岁月

把昨天、今天，缝成了

同一片晃悠悠的绿，里头游着

她刚画的小鱼，还有

白鹳抖落的一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