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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贺 | 诗与思:思想在文字中闪光——王相华诗集《山风吹过》阅读札记

来源:本站    作者:董贺    时间:2024-04-16      分享到:


好诗都是耐读的,值得反复品味。王相华的诗总能在诗与思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个人的洞见、体验和悲悯情怀是其作品强大的精神内核,这种小我的独特性和真实性很容易让人动容,也很容易让人一下子印象深刻。从整体上看,诗人并不偏好对细节的摹绘、瞬间的呈现,以及对意象的平铺和寡味的叙述,他的语言干净凝练,葆有具体可感知的弹力和跳跃性,仿佛一幅画作中的留白,为观者留出了广阔的心理空间。再看他的诗歌样貌,既无大喜也无大悲,厚重沉稳而又平和安谧,回绕的诗意、荡响的智慧与意象载体以一种合理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可以窥见的是一位与生活对话的智者,以一种略带禅意和关切的目光轻抚着时间和日常中的弱小事物;而这种禅意和关切,有如风中高悬的一盏灯火,于沉浮明灭之间,我们便被唤醒、被搅动也被指引、被启示。

海德格尔说:“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思者和诗人是这一家宅的看家人,他们通过自己的言说,使存在敞开,形乎语言,并固置在语言中。”诗人王相华立足眼前,通过语言以此在的思索指向遥远的彼在,或揭开芜杂的表象,或去除生活的遮蔽,文本最终散发出一种神圣的光辉。在面对作品时,我们期待看到它存在的缘由、异质化的成分或对生命本体的探幽,期待它能驱散幽暗的光线并送出滋润身心的养料,让弱小的我们摆正与世界共栖的态度并重拾信心。我们就在这样的存在中活着,语言替我们说出一切。此时诗人的身位很低,对事物几乎是匍匐状态下的触碰和感知,对生命本体和内在意识也几乎是探索式的并期望一次次得到确证,这会让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诗人王相华的身份(一个多年的素食主义者和痴迷于佛理的人),他是以一种接近禅宗问道式的陈述来完成语言的行走;所以在文本中,不管是实与虚、主与客、喧哗与安谧,诗人都能够坦然处理在物欲时代影响下的相关问题。

这种由外到内的灌注或楔入,在思想深处很难让读者构建起一种与之抗衡的坚固存在;与此相反,思考者的力量却得到了充分彰显,从内向外的意识推动以一种以柔克刚的和以不变应万变的方式来应对。好的文本就达成了这种效应,它使词语内部建立了良好的连锁反应,庞大的句群完成了度尽劫波般的语言回归。陈超老师也说过:“在优秀的诗歌中,本体与功能,即‘诗--语言--思’总是要同时到场的。”

我们来看王相华的诗。在诗歌《大风吹着黄昏的影子》中,题目的“大风”被分解为三个向度:先是“接近日落”“仍没有停下来”的北风,它吹着“走在黄昏中的人”,即使让人“摇晃着”也能看到“生活仍有余光”,这是现实人生的诗意呈现,是希望让人眼睛发亮,或者说是诗人的自我意识在打磨中变得愈加坚定;接着是禅意的风,在“熟悉的街道”和“凸起的山坡”旁边,“爬满了去年枯萎的花藤”,这是时空交叉下的观照,昔盛今衰的场景导图带有那么一点儿沧桑的味道,可你看“它们比落日/更加安静一些”,体验的临近带着一点意外但又在合理性的范畴内,空寂的镜面怎么会有漾动的微澜呢;最后是时间之风,从“三十年前离开故乡”到“大雪落满了村庄/落满了头顶”,“母亲”一直“站在那片花藤开满的季节里”等我,而今天被“吹痛”的体验不仅关涉母子亲情,还牵出与在时间的激烈对峙过程中鲜明的本我体验。从纵向看,三个向度又存在一个整体的逻辑,这里既有事理的先后也有时空意义上的层递与渐进。“大风吹着黄昏的影子”,影子却要在大风中走完一生,这是一种常常为人忽略的怅惘与痛感,它被有心的诗人捕捉到了。

在诗歌《试金石》中,诗人的“淳厚个性如一块行走江湖的石头/承担着,重中之重”,这种双重加持的“重”写出了感受的真实;是的,要提防“明暗交错中露出的牙齿”,要提防“夜”“太深,犹如一些人布设和藏匿的事物”,要提防“南墙”和可能会留下的“疤痕”,人心如此险恶,我们犹如在夜晚被蒙住双眼捂住口鼻,这时我们再来看诗人的心性,坦露的却是一种柔软的达观的和正向的思想景观,不但要“把断裂的部分/通过一滴泪水修复/洗净聚集在自己体内尘土内的疤痕”,而且用一种以德报怨般的平稳心态对命运的坎坷表示出超乎常人的理解和感恩;要注意在他这里是理解和感恩,不是詈骂、不是诋毁、不是无节制的哭喊和情感的大面积崩塌,诗人把这些年行走过的“这些弯曲的,粗劣的山路”比作“上天为你/投下的试金石”,足可以见出他蕴含哲学况味的作品对启迪读者灵魂的价值功用。

公园里的树木日渐萧条,它们落下来
风,比我想象得
要凉一些,裸露在枝头上的
影子,鸣叫着

叶子还在不停地飞远
突然就沉默下来,向西面望着,此时正是黄昏
——黑暗将至
是的,黑暗一定会来临

它仍会驻足枝头,四面透风的巢
白霜加重季节的呼吸
自知渺小,声音都会压得很低

我们经过树林,与之对视
这时间之冷,仿佛
要从初冬试图僭越下一个春天的距离
——《麻雀飞过》

这种理趣十足的作品,在王相华的诗集中几乎随处可见。他经验的瓷片存在于思考的光芒中,是洁白特质的正向映衬也是对缺席和隐藏的部分予以创造性的揭开;在冷抒情的调子中,诗人用粗线条的勾勒规避了繁复的色彩和瑰丽的语词,对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凝视和沉思,犹如直接面对事物倾听它们说出自己的心事。在这首《麻雀飞过》中,诗人以一种跨越性的智慧给予生命以特殊的关照。起笔处,“树木日渐萧条”,“风,比我想象得/要凉一些”,这样的意象铺设奠定了清凄寂冷的情感调子,“裸露在枝头上的/影子”的“鸣叫”是更进一步的以动衬静,此时超验式的介入传递出它内心的“鸣叫”,这是感官之间交错的路径,也是它与外部世界的情感互通;“叶子还在不停地飞远/突然就沉默下来/向西面望着”,它为什么会“沉默下来”,抑或它为什么会“向西面望着”?

阅读的过程中,读者将思考的药剂溶解到文本中,时间和空间同时被拉长拉大,我们说文本中的语言有嚼劲有张力也与“诗--语言--思”的同时到场有莫大的关联。然后诗人以某种笃信“是的,黑暗,一定会来临”创设生命在场的险境;而接下来“四面透风的巢”“白霜加重季节的呼吸”“声音都会压得很低”让这种险境更险更逼真,诗人的在场的气息也越来越浓烈,最终“我们经过树林,与之对视”,这是一种明亮而温暖的问候;或许它不足以对抗“时间之冷”,也不足以帮助它“僭越下一个春天的距离”,但传达出来的诗人的爱与怜悯让文本变得潮湿和厚重,这是眼泪之书也是人道主义光环的笼罩,一只只小小的麻雀所指向的又何尝不是悲喜交加的人间呢?但是诗人并没有表露这种大喜大悲(我上文也谈过),而是借助小麻雀来呈现一个大主题,艾略特也说“诗歌不是情感的喷射器,而是感情的方程式”。现在我们回到文本之外,在创作中如果这种小胜过了大,这种慢胜过了快,这种软胜过了硬,这种自然而然的呈现胜过了喷射,那么我们能忽略一种更好的选择吗?

诗人感知的触角很广,或者说他的洞察无处不在。比如他写谎言:“明知内心有一把刀/握在你手中/只需轻轻一挥,便可切除真相/和你不愿承认的事实”(《另一种真实中》);他写宿命:“而这一切,湖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白云背面,比它/更大的镜片,照见万物在人间所有细节”(《重现》);他写善恶的存在:“它们终将在某个时刻/从大海深处,被时间印证或浮出水面”(《所见》);他写带着面具的小我:“每个人都提着心/互换身份,这么大的舞台/有时觉得自己,就像生活的小丑/---为了活着”(《演员》);他写静坐时的沉思:“让我看不见世外,此时什么节气,时间与地点/落花几何。我坐在窗口/眼前能看到的,都要重新认识它们/像阳光重新认识我”(《阳光照进来》);他写秋天最后的时刻:“正被一些人收割,脱离根系/时间变得凝重起来/它们情绪复杂,不知是庆幸还是怜悯”(《水中芦苇》)……当诗人的自我意识在文本中变得主动和强烈,对外部世界的凭临与映射就愈加敏锐;而在众多的思考中,我们可喜地看到诗人王相华见微知著的强大感知和抓力,以及思想深处不同寻常的见地,这自然与诗人多年的精神修为有关,也是其深厚书写功力的集中体现。

诗人王相华关注四时的细微变化,以一种生命本体的本真在场和体悟打通了诗与思的通道,其冷静但不冷漠的姿态和对语言、情感的有效节制和把控为诗意和哲思找到了存在之家。是的,“本真的诗,从诞生到完成,所呈示的不朽功业,不是岁月积累的碎屑,不是退入人的原始本能发出的宣泄,不是修辞和咒语的炫惑,而是一种特殊的‘命名’。它坚持刺入生存的本质,逼出真相/真理,为人类的再生提供‘语言作为存在之家’的保证。”(引用出自陈超《打开诗的漂流瓶》)正像王相华的这部诗集的题目《山风吹过》一样,其语言中的思想闪光犹如迎面吹来的新鲜而陌生的泥土味和花香,它让人澄明,也让人自觉进入并沉浸到此种语境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