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学术，1956年9月生，湖南澧县人。9岁辍学，十二年农民经历。1978年求学现湖南文理学院。毕业后在银行系统工作，以金融高管退休。常写随笔以消遣岁月。

清明回老家，又见到了球哥。

球哥大名王祖球，是咱小时候生产队上的政治人物。他祖宗八代贫农。

从我记事起，他家仍然贫得很。虽然上面给贫下中农享受的救济粮救济款他享了不少，但仍然，经常是上餐没吃饱下餐没着落。

穷虽穷，他却总是快乐着。

因为家庭成份好，从十几岁起就是队里的政治明星，用驻队干部的话叫“依靠对象”。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事，总觉得球哥形象太差（他满脑壳都是白花花的癞子，眼睛皮儿又因为沙眼病红通通的翻着，一看见他，我总会想起西游记连环画中的厉害形象来），应该选个长得好看些的来依靠，显得拿得出手些啵。

不晓得是不是被他知道了我有这个反动思想，总是经常的很严肃的训斥我：“毛主席说了，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你必须老老实实听我们贫农指挥……”

令胆儿极小的我，望到这个贫农指挥员就忍不住闪一个尿筋。

刚开始搞文化大革命，他立马就戴上了“某某某主义红卫兵”的袖章，还发了一把飘着红穂穂儿的大砍刀，有事没事总挎在肩膀上，那架式又有点儿象了伢伢儿书上的义和团赤卫队之类革命者形象，令我好生羡慕。

大家都叫他王司令，音叫应声。

有一天开会，他郑重其事的宣称，要炮打九级司令部。

我很好奇，忍不住问他：你哪里有炮呢？

没炮你怎么打呢？

他很不屑的说“你们小伢儿不懂”。

又有人说：从中央到生产队数不出九级来，哪有那么多司令部供你打炮哟。

王司令说，哼！你们到我家大门上去数吧。

我们真去了，只见他家大门上用红色粉笔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南中央局、……省、……地区、……县、……区、……公社、……大队、…第二生产队、王祖球家。一共十级。从他家往上打，真有九级。

至于球哥打了这些司令部没有，我搞不清。但是，用粽麻绳子捆那些被管制的四类份子，我们经常见到。

斗四类份子，是那时候革命的主要内容之一。也是个随你怎么搞，谁也不敢出面否定的永远正确的形式。

球哥在这些革命过程中，是一言九鼎的决策者、身体力行的执行者。为提高革命的水平，他还专门学习和钻研过捆绑人的技术方法，多次跟我们吹嘘，什么“边鱼上水”“金鸡锁喉”“大鹏展翅”一概都会操作，几次炫技要给我们表演一下捆人的高端水平，可是我们所有小伢儿都害怕，都不想给他试。

尽管很多时候球哥仍饿着肚子，他却永远是一肚子的劲，热心地不断开展着这些革命行动。而且，斗争范围在“要斗私批修”的口号声中，还不断扩大着。连我这个小伢儿也被他批过两次修。

起因是，我总是想四处找书来看，虽然主要也只能是些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之类的伢伢儿书（连环画），但他似乎懒得搞清什么红书黑书之间有没有区别，就向大队书记汇报说我看黑书，可能还写了反动诗词（天可怜见。俺那时连个顺口溜也溜不拢）。

于是乎，捆了我，开展了革命大批判（即斗我）！要我老实交待搞修正主义的罪行。可怜我这个冒牌修正主义货色，懵懵懂懂根本弄不清修正主义是个啥子玩艺儿，被革命大批判老半天，仍然嗫嚅着鼻涕眼泪一把流，却无法作出批斗者们所勒令的老实交待。

最末往往球哥斩钉截铁的作结论说:一个阶级成份不好的农民还总是看书，绝对是修正主义。哈哈，真令人茅塞乱开，恍然不悟。好在年幼，给的处理结果一不用坐牢二不戴帽子管制，只宣布不准放牛了（那是轻松活），跟着大人们干（绝对重活）。

恢复高考后，我离家乡上学，就很少见到球哥了。听说自改革开放之后，他也认真的干起了“长方体直线运动力学工程”，（土话叫担砖，即给起房子的老板运材料）收入颇丰。毎天好酒好菜，养得红光满面，连白花花的癞子也消失了。

九十年代有次回老家遇到他，扯谈时他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是读了书的明白人，你看这自从毛主席一死，真的就那么变修哒哟！……我没法接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今年我又回老家，他们都说，球哥如今真好过了：存款有大几十万在放帐吃息，毎月有五保钱若干、独生子女钱若干（这两项似乎矛盾着？）七十岁以上高龄补贴若干、责任田政府补贴若干、责任田给别人种收益若干……好多好多个若干，连他那个在“赶酒公司”（这个名称是我老家的人用现代经济学词汇创造的，特指专门趁别人红白喜事时去作个揖，然后就弄点饭菜享用的一群伙计们。这新名号比起“丐帮”之类要时髦得多）被公认为老总的儿子都有一份低保，正在球哥的那些“若干”里领着，钱用不完。政府还免费给他修缮提质了住房。

尽是好消息。

我去看望他，祝贺他晚年幸福。

我们还一顿闲扯谈：“现在日子好过了？”

“日子是好过了”“钱用不完吧？”

“够用哒呢”“那就好哇，幸福晚年哟”

“好是好，还是毛主席在世的那时候，逗人念想哪”

“你念想那时候的么哒呢？那时候你连个肚子也搞不饱，也没现在这么多的钱哪？”

“讲吃穿日子肯定现在好些。可是只有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的当家作主哦！”

“肚子都搞不饱，作那个主就那么有意思吗？”

“只有毛主席才让我们当了主人翁，那个时候才真是我们说话算话，饿一哈都化得来呀。

当然最好是，过而今的日子，用那个时候的搞法啰！”

“……”又见球哥…………

乱曰:

横扫敌人不顾身

每将炊火作胡尘

可怜佝偻腰椎骨

犹是当家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