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丽 | 麦 收
一
芒种前的大太阳挥洒给大地巨大的热量,风也是热的;南风裹着麦穗独有的香气,吹得白马河河堤下的大片田野里麦浪翻腾。
黄澄澄的麦田边不时传来布谷鸟儿清亮的叫声,“割麦割禾”(扬平扬轻声调),悠然循环,忽近忽远。我家最北的一块麦田靠着从河里引水灌溉的主水渠之一,渠岸上杨树绿荫正浓,布谷鸟的身影隐约其中。
父亲走到麦田边掐了两个麦穗,搓去麦壳后粒粒饱满硬实的黄褐色麦粒挤满了手心。“麦仁(长)成了,赶明一早开镰割吧”,父亲转身对母亲说。
父亲把麦收的农具找出来一一规整好放在连着大门的过廊里。去年打场买的大竹扫帚已经扫磨得只剩下较粗的竹骨架,从大集上新买的扫帚相对就气派很多,竹枝儿被编得沉实又细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落地上扫两下地面立时变得干干净净。木锨、木叉、铁叉排成了队立在墙边。父亲拿起几把闲置了大半年有些生锈的镰刀在磨刀石上“嚯嚯”地蘸水磨开,直磨到刀刃明光铮亮,透着锋利的光。
天微亮父母亲就带着镰刀去了田里。我拎着茶壶走到地边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散出耀眼的光,一路上远远近近都有乡邻们弯腰割麦的身影。父亲左手揽过一列麦子,右手持镰刀顺势割下去,伴着干脆的“唰唰”声,一抱抱带着饱满麦穗的麦秆就齐整地躺在田垄间了。阳光越来越炽热,麦田里蒸腾起一股股热浪,父母穿的长袖上衣都被汗水溻透贴到了后背上。除了空里喝几口水,他们就没停下来,镰刀在麦田里飞舞。
麦收前后学校放麦假,孩子们也投入到这场火热的抢收中来。做点什么好呢?给大人递递水壶,捡一捡掉落的麦穗,力气再大点的孩子可以试着抽几棵长点的麦秆捆麦个子。
八九岁的我戴着草帽坐在地头,看蝴蝶在水渠边的花草间飞来飞去,攀着地面生长的绿叶丛里开出一朵朵浅粉色的喇叭花儿,远处一簇簇的刺儿草笔挺地托起浅紫色草帽样的小花。摘几朵喇叭花别在头发上又或者追一会蝴蝶,玩累了我就坐下来,看父母割麦子。
镰起麦落,大人们像是在跟麦田做一场持续的征服游戏,不大会视野就宽了一片。我好奇地悄悄拿起一把镰刀,模仿大人低头照着麦子捋下去,刚割几下我就“哎呦”一声尖叫起来。劲使猛了,镰割到了小腿,鲜红的血从刀口渗出来继而往外涌。父亲听到喊声紧忙赶过来用毛巾为我勒住刀口后背起我急促地往村医务室赶。刀口有些深,一路上毛巾被血浸透了一大片。包扎好伤口之后之后我这帮倒忙的就在家里小枣树下的凉席上躺着养了好几天。
等十几岁能掌镰刀了,我像蜗牛爬一样慢吞吞地割麦子,不大会就累得直不起腰来,再不对镰刀好奇了。父母从没催促过也不指着我干活,多少能搭把手他们就觉得很欣慰了。
家里三亩多麦地,父母从天不亮直忙到夜色深沉。麦子不等人,熟过了就炸麦芒,天气也不准成,阴晴难定,抢收那几天大人们在田里都是连轴转。
捆麦个子也是个力气活。抽出两把长点的麦秆,麦穗头对着一拧,麦秆伸展开把散麦拦住再用膝盖顶得紧实后捆起来。麦捆得拧紧,有绑松了的搬运时不巧就会散落一地。
父亲把板车拉进地里,先在车厢里铺满麦个子,再在上面并排摞起高高的两排,用绳子从后往前交叉捆绑加固。土地松软,父亲挂上车襻按着车把弯腰费力往前拉,我和母亲妹妹在后面使劲推,车子才慢慢往前挪动,身后是两排很深的车印子。连着拉几趟我都累得不想走了,空车的时候就爬到车箱里,父亲好像不知疲惫,一趟趟直到一亩麦子都拉到麦场里排好了才停下来坐在地边抽颗烟休息。后来家里添置了一辆二手农用三轮车,拉麦子才不那么辛苦了。
二
麦场里一家家摞起了小山一样的麦堆。
脱麦子是个系统工程,需要好几人分工配合才能完成。我家打麦场和叔叔堂叔家的挨着,几家的大人们就商议着互相帮衬。
脱粒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声,父亲大多时间站在震颤的脱粒机前往里面续麦子,那是既紧迫灰的岗位,脱完一家麦子,父亲就成了黑人一般,灰尘裹着汗水,脸上的毛孔鼻孔里都挂着灰,只有戴着眼罩的眼睛明亮着。婶婶或嫂子把离脱粒机远的麦个子递给母亲,母亲抱起麦个子拆开递给父亲,孩子们就跟着来回跑着把更远处的麦个子搬近一些。叔叔和哥哥有的拿木锨掏麦粒,有的拿木叉挑起新脱的麦秆抖上几下,抖落里面裹着的麦粒后挑到一边搭麦垛。等麦垛搭到两米多高,孩子们就爬到新垛上踩垛。
新麦秸摞在一起蓬松细滑,踩实后麦垛才能搭得结实又紧凑。踩麦垛是我愿意做的活儿,站在蓬松的麦草上尽情上下蹦跳,麦秸弹弹的,像个天然的大蹦床;跳累了就双腿平着抬起让整个身子落下去再腾空弹起来,人就晕乎乎地兴奋着,全然不顾麦草碰到身上的那点刺挠劲儿。也有失误的时候,偶尔麦秸搭偏了一点,脚刚迈过去连人带麦秸就都滑落到地面上去了。叔叔再把麦秸重新挑上去,脸上丝毫没有责怪的神情。
麦垛越搭越高,另一边饱满鲜亮的麦粒也堆成了锥子形的小山一般。经过紧张激烈的几个小时奋战,麦子脱完了,大家又累又热浑身是汗,脸上仍洋溢着久违的收获的喜悦。
在麦收最忙累的几天里,孩子们也有了别样的奖励。大人们这时候也格外大方一些。空歇里听到有绕场“卖冰糕”的叫卖声,母亲就拿出零钱来让我去买上一兜分给大家。又热又渴的时候吃跟冰棍,浑身上下的毛孔似乎都能感受到甜丝丝的凉意,幸福感油然而生。有次四叔家带了一箱橘子味的汽水到打麦场,我们喜滋滋地拿起细葫芦样的玻璃瓶,打开盖子,凉气嗖嗖冒了出来,瓶子里翻滚起细密的小气泡。汽水喝到嘴里带点麻酥酥的甜酸味道,好喝极了。母亲也曾带过几瓶啤酒到麦场。焦渴又晒的当口喝上两口啤酒,嗓子清爽起来,啤酒散出微涩的麦香味。想来第一次喝啤酒是在四叔家,咽了一小口下去感觉像喝有淘草缸里的水,那酒带着苦涩的浑厚的怪味道,再不敢喝第二口。没想到啤酒在打麦场摇身竟成了上等饮料般了。
等风来。
麦子脱完后麦粒堆里裹着麦壳。风起的时候父亲用木锨铲起麦粒往高处抛洒出流,麦壳被风吹落到一边,麦粒落下来,母亲用大扫帚漫扫麦堆。父母亲一扬一扫间有种特别的默契。好奇的我空里也拿木锨铲起点麦粒,用力往上抛,结果麦粒带着麦壳被兜了一下回洒我一头,尴尬之余才明白看似简单的扬场也是个技术活。
麦场是大人们紧张忙碌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的乐园。打圆车轱轮,往新麦秸垛上搭腿比赛倒立爬行,玩捉迷藏,你追我赶,欢笑打闹声此起彼伏。
三
紧张忙累的割麦脱麦之后,晒麦子就显得轻松多了。带着湿气的新麦粒堆在一起不断散出热气,若遇到阴雨天很容易发霉,趁好天要抓紧摊开晒干。麦场里地方有限,加上黄土地面容易返潮,麦子很难短时间内干透,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就成了大人们默认的好晒麦场。
村子西面南北走向的柏油路一早就被一家家分段打扫得干干净净。靠着马路一侧小心翼翼摊开麦子呈细狭的一长条,另一侧留出来往车辆通行的路。两家麦子中间隔开一米多空地,放置点编织袋、簸箕、竹耙、扫帚等家什。看着晒麦子的时候,在路边杨树荫下铺开编织袋坐着吃点小零食或者看看画本、闲书,隔一段时间翻一翻麦子。光阴随着树荫的偏转不知不觉就流走了。翻晒麦子在孩子眼里也有几分乐趣,先是用木掀贴着地面呼呼啦啦地翻着走几趟,过一会再拿耙子来回搂耙几趟或者直接光着脚丫在麦堆里蹚上几个来回。脚丫踩在晒得热乎乎的麦粒上像做了个按摩,只是头顶晒得有点热辣辣的。树荫移走的时候,地排车底就成了另一个阴凉地,铺上几个干净的胶丝袋,累了就躺下小睡一觉。
响晴的天里,半下午光景当大人们咬着麦粒嘎嘣响了,就招呼孩子们归拢麦堆装袋子。小铁簸萁大竹簸箕齐上场,不多久晒得有着阳光味道的新麦就被装进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编织袋。
看着装得满实的一袋袋麦子,大人们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新麦运回家,留出缴公粮的,剩下的收进自家粮囤里,这一季的麦收就算结束了。
四
恍然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又到一年麦收时,大型联合收割机在大片金色麦田里游弋几个来回,麦子就被脱好装进了袋子里,麦秆粉碎到地里成了下一季庄稼的肥料。母亲说公粮也早已不用缴了,种田还有补助,庄稼人麦收再不像以前那么劳累了。
那曾经热火朝天收麦打麦的场景便留在了岁月深处,汇成了我生命长河里的一股细流,每到芒种时节就荡出几朵可爱的小水花儿。那辛劳又幸福的时光,朴实勤劳的大人们把繁重的活计挡在了我们童年的外面;父母亲紧张忙碌的身影,挥汗如雨的辛劳,丰收时的喜悦,都沉淀成了金色的记忆,让我在人生的漫长路途中更懂了感恩和知足。
作者:张素丽 ,笔名苏彦,济宁鱼台人,济宁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青岛。业余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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