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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福|我的二姨

来源:本站    作者:林长福    时间:2024-06-04      分享到:


小时候,我每次去外公家,都会看到一个眼眶深陷的年轻女人静静地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母亲要我喊她二姨,我便小声喊一声“二姨”。二姨听了,非常高兴,总是很响亮地应答。那时候我年纪小,对二姨的了解基本上停留在她是一个瞎子上。

二姨是我母亲的堂妹,两人身上流淌着同一个祖父母的血,她是一个苦命的人。我对二姨的更多的了解始于1958年。那年下半年,人民公社成立了。父亲和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要参加大跃进,即使是晚上,也很少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要么干活,要么开会。

父母亲出去时,就要我在家带着大妹、大弟和小妹玩。那时,我不过八岁,小妹还不到一岁,我把小妹放在摇窝里,套上一绳子,然后躲在蚊帐里用绳子拉动摇窝让小妹入睡,大妹、大弟便在床上玩耍。有一天晚上,父母亲又要出去了,照旧要我带弟弟、妹妹,并叮嘱我不能把煤油灯放到床上。

为了躲避蚊子,我照旧躲在蚊帐里,用绳子拉动摇窝。大妹和大弟照旧躲在蚊帐里玩,等到小妹睡着了。我竟然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把煤油灯拿进了蚊帐里。大概是那天父母亲回来得晚了,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几姊妹已经在床上睡着了,煤油灯就放在床中间。母亲见了,吓得哭了起来,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人踢倒了煤油灯,我们几姊妹便葬身火海了。那时候,盛行“一平二调”,所谓“一平二调”就是“平均主义和无偿调拨物资劳力”,不仅把合作社,集体所有的土地、农具等生产资料随意无偿地调拨和分配,同时把农民的房屋、家具、家禽、牲畜等等全部都收归集体所有,否认了农民的私有财产权。

时任山西省省委书记的陶鲁笳在给毛泽东的信中说到当地农民流传的顺口溜:“日本人是三光政策,公社化是五光政策。”(五光各地说法不一样,有的地方是猪光、鸡光、犁光、秤锤光、树木光。)因为房屋都收归集体,只要是在同一个公社,愿意住哪里就住哪里。父母亲想到我们几个孩子晚上没有人带,生怕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故,决定搬到外婆家去,让外婆和曾外婆帮忙照顾一下我们。于是我们便搬到了同在一个大队的外婆家。

搬到外婆家后,曾外婆把二姨家的正房腾出来让我们一家人住,她们则住进了偏屋里。

白天,我上学去了,妹妹睡摇窝的时候,大妹负责照看小妹。晚上,父母亲开会或是干活的时候,则把我们交给外婆和曾外婆,二姨则负责坐在摇窝边摇动摇窝。我们家搬到外婆家的那一年,公社在斗姆湖修建万头猪场,我们家房子被拆去修猪场了。到外婆家的时间长了,我对二姨便多了些了解。二姨是一个苦命的人。

生下来两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因为无钱医治,结果双目失明。解放那年,我的叔外公,也就是二姨的父亲,因为推牌九输了钱,没钱还赌债,便把自己卖了壮丁。卖壮丁的钱除了还赌债,余下便都给了二姨的母亲。叔外公走后便杳无音讯,有人说他打仗时打死了,也有人说他跟着大部队去了台湾,直到今天也没有确切的消息。过了几年,二姨的母亲忍受不了孤独寂寞,便改嫁了。二姨又没有亲兄弟姐妹,从此以后,二姨便和她的奶奶即我的曾外婆相依为命。大跃进时,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二姨被安排到了队里的公共食堂,和另一个盲人负责为食堂舂米。学校不上课的时候,我去舂米间看过二姨舂米。两个盲人并排站在石碓的木架上,两手扶住木架的横档,同时踩动木杠,抬起装在木杠另一端的圆形铁质舂头,然后松脚,圆形舂头便落入石臼里的大米中,反反复复,直到把米舂好。

两人一边踩动木杠,一边数数:“一呀双,二呀双,三呀双……”我不知道是为了驱赶舂米的单调寂寞,还是为了记数,总之,俩人的数数声一直延续到大米舂好。沉闷的数数声和着铁锤落入石臼米中的沉闷的响声从舂米间飘出,飘向远处,消逝在空气中。二姨的身上落满了米灰,头发和眉毛都变成了灰色。因为在食堂就餐的人多,所以,二姨每天都要舂米,从早到晚。公共食堂解散后,二姨赋闲在家了。大概是1960年,曾外婆去世了。

二姨哭得死去活来,因为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亲历亲为了。1960年11月,毛泽东作出了批示:“无论何时,队的产业永远归队所有或使用,永远不许一平二调。”于是所有的房屋又都归还给了私人。大概是1961年上半年,我们家被拆掉的房子获得了70块钱的平调款补偿,平调款不能公开流通,但政府许诺将来可以兑换成现钱,老百姓私下则用平调款抵偿。

那下半年,父亲用平调款外加几斤茶油,买了别人的两间旧房,拆回来在山边修了两间房,于是便搬离了二姨家。后来,外公和二姨家的房子快要倒塌了,大舅便把房子拆了,在山脚下选择了一块地方重建,再后来,我们家两间房子不够住了,又买了一间旧房,连同原来的房子拆到了大舅家旁边修成了三间,两家相隔不过几米,下一个坡便到了二姨家。只要是晴天,我的母亲又在家,二姨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我家坐上一会儿,和母亲说说话。二姨是队里的五保户,虽然是五保,但是只有基本的粮食和食用油,做饭用的柴草得自己找。

队里早稻收割的时候,我母亲会从稻田里拉些稻草回来给二姨,有时我也会带一些给她。二姨便利用这段时间,将晒干的稻草摸索着挽成把,捆好后堆在台阶上备用。因为数量有限,常常是还没等到晚稻收割,稻草把便烧完了。收割晚稻的时候,二姨又如法炮制,但是烧到年底便没有了。

为了节省烧柴,二姨每天早上一次性把两顿的饭菜做好,晚上便吃冷的,无论什么季节都是如此。

到了冬天,天气寒冷,二姨只能躺在床上,睡到中午再起来做饭吃,一天一顿。有时候因为没有柴火了,一顿饭也没法保证,肚子饿了的时候,二姨便抓一把生米嚼了充饥。为了解决做饭的烧柴问题,二姨找到我母亲,说要上山砍柴去。母亲说,你瞎起个眼睛,怎么砍柴?

二姨说,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又说,现在山上干干净净的,连片茶树叶子都没有。二姨说,总会剩下一些吧。母亲没有办法,找了一把砍柴的镰刀,把二姨带到我们家屋头的油茶树林里,告诉二姨,你自己就蹲在地上慢慢摸、慢慢割吧,我收工回来了再帮你装回去。收工以后,母亲来不及做家务,便到山上帮二姨收拾割下来的柴草。从早晨到晚上,二姨割下的柴草还装不满一箩筐。母亲帮二姨收拾好柴草,又带着她回来。有时候母亲没空,便让我去帮二姨收拾柴草。我到山上后,喊声二姨,听到回答后再顺着声音找到她。

只见二姨蹲在地上,一只手慢慢地摸着地面,触到了什么就抓住,然后用刀慢慢地割。那时候,山上除了油茶树,便只有明眼人看不起的几寸长的茅草、覆盆子一类的矮小植物,即便是这些也是少之又少。油茶林里偶尔有些猫耳刺、野蔷薇、金樱子一类带刺的植物,二姨的手常常被它们扎得鲜血淋漓。我用竹耙子把散落在地面的柴草收拾好,然后带着二姨回家。我说,你一天到晚割的柴最多烧得一两天,二姨说,没得办法,吃呀死要吃啊。有一次,队里收工晚了,二姨见没有人来接她,便自己用手一点一点地把割下来的柴草收集到烂箩筐里,然后背着箩筐慢慢地摸索着回来,结果走错了方向。

等到母亲找到二姨的时候,二姨正坐在一处高坎下哭泣,柴火和箩筐离得远远的。母亲见了,也跟着二姨一起流泪。后来,母亲找到队长,讲了二姨在山上砍柴迷路的情况,要队长积点德,给二姨提供一点烧柴,队长说,我也没有办法,队里没有钱,你从耕牛吃的稻草堆上拉一捆稻草给她吧。队里给二姨分了几畦菜地,二姨吃的菜全靠自己种。菜苗是我母亲提供的,栽种则是二姨自己。有时候母亲要帮她,她也不肯。她用一把废弃的菜刀,摸索着栽下第一棵,然后又摸索着栽下第二棵,到最后,行不成行,队不成队。

菜要施肥,二姨平时大小便都在一个单把的小木桶里,积累到小半桶了,便摸索着提到菜地里,摸索着从屋前的堰塘里提一桶水,摸索着倒进便桶掺和,摸索着用一把楠竹筒做成的勺子舀出大小便的混合液,蹲在地上,另一只手摸着菜,把大小便的混合液浇在手边的菜根部。除草的时候,也全靠用手摸。因为生活艰难,二姨曾经自杀过。她把绳子套在床头的横木上自尽,但是床太矮了,折腾了半晌也没有死成。于是哭喊着,想死都死不成。二姨曾经央求母亲给她带点农药回来,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

分田到户后,农民的生活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但是二姨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当时队里有三家五保户,分别由几家提供粮食,烧柴,但这些都不能及时到位,有些人家干脆不给,说是不愿意养坐牢猪,母亲便挨家挨户找他们讨要。

1981年,我参加了工作,每年春节,也仅限于春节,会给二姨几块钱的零花钱,后来增加到10元,20元,最后增加到50元。二姨每次都是两手抖抖地接过钱,连连说怎么好意思,我又没得好吃的东西给你吃。本世纪初,乡里利用原地质413队的旧房子办了敬老院,母亲便想把二姨送进去,但是敬老院的负责人不愿意接收,因为没有人愿意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母亲便找到小妹,让小妹找她在民政局工作的儿子想办法,因为有我外甥这层关系,二姨终于进了敬老院。我不知道二姨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但至少不用嚼生米充饥了。后来听母亲说,二姨想回家住,母亲对她说,你回去后饭都搞不上口。我猜想,二姨在敬老院过得不怎么好,不然,她何以要回去呢?大概是2003年下半年,大弟打电话告诉我,二姨过世了,问我能不能回来一趟。我上午刚好没课,便赶紧请了假回去。

赶到敬老院的时候,队里的人正在商议怎么处理二姨的后事,乡里和村里各拿了几百块钱。二姨生前一直念叨,希望死后能睡上棺材。有人说,队里有个朱姓人有一副小棺材要卖,要400元钱,但队长说队里没有钱。我听了以后立刻表态,这400块钱我出了。就这样,二姨生前想睡棺材的愿望实现了,虽然小点,但终究还是棺材。我从母亲那里得知,二姨是晚上起来上厕所时摔倒在地上的,摔倒后便没有醒来,早上被人发现时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母亲说,她也修到了,如果不死,瘫在床了,谁来招呼她。

看着二姨的遗体,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祝福》中的一段话: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对于二姨,这虽然有点不敬,但她的解脱,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二姨去世时已经70多了。我不相信有来世,但我又希望有来世,这样,二姨便可以转世到一户有钱人家,能享受一下人生。

二姨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和两个弟弟每年春节和清明节都会到她的坟前给她烧几页纸钱,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二姨在那样条件下居然活了七十多岁,足见生命的顽强;摔倒在地便没再起来,又见生命的脆弱。愿二姨在天国过得幸福。

2021年9月21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