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用途，世上万物可分为两种：有用的和无用的。前者如桌子板凳、大米小麦，后者如一双旧鞋子或者吃剩下的鱼骨头。但有用无用又不是绝对的，再有用的金银财宝，有时候也会不起一点儿作用，比如对于流落荒岛的鲁滨逊；看似无用的一些厨余垃圾，有时候可以变废为宝，做成美味的动物饲料，甚至可以发电。两千多年前，庄子就对“有用无用”做过精辟的分析。魏王送给惠施一粒葫芦种子，结出果实后惠施一筹莫展：这葫芦也太大了，剖开后足足能盛五石水！用它来盛水吧，它承受不起这么大的重量；用它来当瓢吧，在屋子里放都放不开。当惠施把这个烦恼告诉好友庄子后，庄子不紧不慢地说：“你把它放到江河里，就知道它的用处了。”原来可以当船！

文学艺术有什么用？诗歌散文音乐舞蹈……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也许在有些人眼里是无用的；但恰恰是这个“无用”，有时候成就了“大用”：它陶冶了我们的情操，抚慰了我们的心灵，振奋了我们的精神，让人生变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也许，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无用之大用”吧！神奇的是，有两首诗，把“无用之大用”诠释到了极致：它救了两条命。

安史之乱后，王维被迫出任伪职，做了安禄山政府的“给事中”。王维是极不情愿的，但是没办法，谁让自己名声这么大呢？没来得及随唐玄宗出逃；被俘后，王维又服下泻药，把自己弄得弱不禁风，但安禄山还是不放过他，强迫他出任伪职。凝碧池是东都洛阳宫内的一口池塘，安史之乱前唐玄宗等经常在这里观看演出。夺取政权后的安禄山比着葫芦画瓢，在这里举行音乐会。但乐工们极不配合，其中有一个叫雷海青的乐师，把琵琶高高举起，摔得粉碎，然后朝着西南方向痛哭流涕。西南，那是玄宗出逃的方向。安禄山勃然大怒，当众肢解了雷海青（“支解以示众”）。被拘禁于洛阳菩提寺内的王维听说了这个悲壮的故事，提笔写下《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宮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八年后，安史之乱被平息，玄宗回朝。出任伪职的官员多被处死，王维因为《凝碧池》一诗没有丢掉性命，并且得以在王朝继续任职，任太子中允，后来又一步步做到右丞相。

三百多年后，同样的故事发生在苏轼身上。

“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身陷囹圄，被关押在东京汴梁的皇家监狱里。长子苏迈按时给父亲送饭，并约定：一旦得知父亲被判处死刑，就送鱼为食，好让父亲有个心理准备。碰巧这一天苏迈临时有事，委派一亲戚送饭。亲戚不知道这个约定，送了鱼。接到鱼的苏轼似乎明白了一切。以苏轼的旷达，他绝不怨天尤人，反倒是“求诸于己”，检点了自己的不足，留下了最后的“遗言”：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更结来生未了因。

苏轼料定必死，所以在作了“自我批评”后，又交待了后事，嘱托弟弟苏辙照顾好自己的一家十口人。拿到“遗言”（《狱中寄子由》）后的苏辙哭笑不得，又不动声色地交给狱吏检查，他相信这样的肺腑之言定能上达天庭，为兄长争得一线生机。果不其然，宋神宗被感动了，几十天后释放了苏轼。

当然，并不说这两首诗、这几十个文字就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实际上是王维、苏东坡自己救了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文如其人，言为心声，没有澄明的心境，没有炽热的情怀，是写不出来这样的两首诗的。诗歌是一道桥梁，连接起诗人的心灵与外部世界，让人们看到了王维、苏东坡的高风亮节、光明磊落。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文学作品分为两类：为文造情、为情造文。为文造情者，肯定不会有动人心魄的作品传世；连自己都感动不了，怎么去感动别人？为情造文者，真情自然流淌，当然可以很容易地引起读者共鸣。《凝碧池》与《狱中寄子由》显然属于后者，而且，除了能救命，还可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