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廖文伟 ‖ 善恶从来有天知
1965年桃红柳绿时,我奉调到长沙市总工会宣传部任干事,殊料三四个月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如火如荼,很快延伸到党政机关。
当年的工会机关,清一色工人阶级干部,我的父亲曾经在国民党基层政府任职,大家族中有清代县令、民国将军、商贾巨户、地主富农、保甲里正等等,阶级出身自然成了众矢之的的严重问题。于是,先是去农场劳动,翌年初即被调隨“市委工作组”下到伍家岭建湘瓷厂,安排在劳动最繁重的材料组缎练。
1966年初夏,“文化大革命”硝烟四起,我从工厂调回工会,机关自然已无容身之地,隨即下放到工会宣传部管辖的、湘春路工人文化宫。
“嘿嘿嘿,正愁游泳池没有行家管理。”文化宫主任黄加丰笑吟吟捉着我的手晃了两下,说:“你是省游泳队职业运动员,分你到文艺组,兼游泳池管理员,如何?”
故事就是从这里展开的。
工人文化宫在湘春路和北正街夹角之间,齐胸高的铁栏栅围着一池碧水,紧傍文化宫电影院。那年月,闹市中人工游泳池很是稀罕,盛夏时节总是人满为患,想买上一张两角钱的入场卷,得排队耐心等候。可别小瞧那两角钱,那年月,工人工资普遍在30元钱上下,两角钱在食堂能买一碟红辣椒炒肉。于是乎,扒在铁栏栅上看游泳的人,常常比游泳池里的人还要多。
那天傍晚,有个矮矮礅礅的男青年趴在栏栅上朝我招手,说是粮食一仓库的搬运工人,姓杨,央求我吸收他作个义务救生员。
“师傅,我好喜欢游泳,就那点工资,没法子常常来。”
他苦皱着眉头,说:“你可以考考我,我来作个义务救生员,一定好好做事,放心,不会帮你倒忙的。”
我自然明白,游泳池散场后,是“池空任你游”的20分钟空场时间,当义务救生员,是奔这个来的。其他时间,只要不开场,游泳池更是救生员的天下。见他身体很棒,满脸堆着诚实,一试,水性果然不错,同意了。小杨舒开眉头,乐哈哈的立即跑进泳场,马上“上班”。
殊料不久,“造反派”与“保皇派”打派仗的火药味愈来愈浓,我是“保皇派”,文化宫里的“造反派”视我为眼中钉,有人劝我躲一躲,我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半偷偷跑回了醴陵。一两个月后,文化宫一名同事写信给我,说我并非“铁杆保皇派”,不会对我怎么样,要我快回去。殊不知,此人是哄我上圏套的,文化宫“造反派”正严阵以待等着我。一脚踏进文化宫大门,就被四五个身強力壮的同事拦住,说“焕记”(文化宫“造反派”头头)要见我。
一见这阵势,我感觉不妙,转身要走。见我要走,他们扑将上来。当年我刚从省体委专业游泳队退役,体格強壮,一身蛮力。那四五个人摁的摁头,捉的捉胳臂,抱的抱腰,好一阵方才将我制服,架着走进一间屋子。屋里站着七八个人,“焕记”架着二郎腿坐在桌上,旁边是文化宫的同事,亦有几张陌生面孔,人人手里一杆枪,横眉竖眼。我靠墙站着,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脱身的办法。不料身旁一人不待我有所动作,脱下上衣往我头上一罩,立时便有拳头、枪托雨点般落到身上,不一会便蹲在地上动弹不得……时间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话了。
“你看看这个死保皇派,喊都不喊一声!”听声音,那人是我文化宫的同事“恺夫子”,他说:“唤记,把他交给他们‘六号门’吧,看他硬不硬得过他们。”
“六号门”是当年长沙的造反派组织,主要由市区搬运工人造反派组成。
“焕记”说声“要得”,于是我被捆绑住双手,几个人将我拖了出去,他们必是“六号门”的人了。大约四五分钟的路程,我被丢进另一间屋子。凭记忆,知道是文化宫大剧院办公室。
横遭一顿毒打,头上缠着衣服,手上捆着麻绳,秋高气燥,汗水早已湿透了全身。靠墙坐在地上,筯骨酸痛,口渴难耐。估摸已经是午夜时分,身旁人来人往,夹杂着枪械碰撞的声音。回长沙前,我曾在湖北黄陂的空降兵部队当兵缎练过三个月,对枪械碰撞声音很敏感。
忽然,有人踢了我一脚,说:“这样的铁杆保皇派,拖到假山后打了(湖南话,即枪毙)算了,替上午被他们打死的战友报仇。”
立即有好几个人附和,隨后便有人一左一右架着我的双臂,将我从地上拖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武斗,两派各有死伤。在醴陵时,我己听说长沙派斗早就从棍棒相加发展成真枪实弹,如果不是听了同事的诱劝,我是不会这个时候回文化宫的。
说来也怪,知道自己就要死在“造反派”枪口之下,我竟然只觉得眼前一片空茫,脑海中充塞着无助的无奈,并没有害怕的感觉,任他们拖了我走,听天由命。
虽然蒙着双眼,文化宫的路径我还是熟悉的,知道是出了剧院,下了台阶,往右前方朝假山方向走去。
忽然,听到路旁有人经过的杂乱脚步声,隨即有人站住,问架着我的人:“喂,这是那个?拖到哪里去?”
我们一行停下,架着我的人回答:“游泳池那个姓廖的,铁杆保皇,拖到假山后去打了算了!”
“游泳池那个姓廖的?打不得,打不得,我知道,他又冒去打仗。”说话的人声音很熟悉,接着又说:“他可是个好人。”
紧接着,有人替我解开蒙在头上的衣服,皎洁的月光下,站在面前的,正是义务救生员小杨,他手上倒提着一杆步枪,身后跟着三四名荷枪实弹的年轻人。
“你是连长,你说了算,那就交给你,我们走。”拖押我的人说声走,丟下我扬长而去。
小杨回头对那几个年轻人说:“他走路都走不稳了,打得不轻。你们几个送他回宿舍,同大家说一声,打仗是打仗,不要乱枪毙人,就说我说的。”
小杨这才转头对我说:“你放心,有我哩。”然后领着那几个人消失在夜幕之中。
原来“六号门”粮一库青年连的驻地,正是文化宫,领头的恰恰是小杨。从此,我被“造反派”软禁在当年的文化楼三楼,吃喝有人送。巧的是,隔着一扇篾织墙便是临时书库,堆放着“破四旧”抄收来的几万册书籍。关在楼上无所事事,东敲敲西敲敲,偶然发现的,于是在篾墙上撕个洞,天天钻过去看书。但凡送“牢饭”的脚步声响起,立即钻出洞来。
三四个月重获自由,获准仍旧住在楼上,又静养了几个月,自然又全神贯注咀嚼了几个月书。我日后之所以能踏上文学之旅,凭我一个初中二年级都未结业的穷小子,在才子如云的杂志社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又经省作协副主席肖育轩亲荐加入省作协,吃“牢饭”的日子功不可没。这是题外话了……
“文化大革命”后期,记不得是哪年哪月了。忽地有一天,两个着警服的公安干警来寻我,那时日,我因为会写点“豆腐干”见诸报刊,已调入工农兵文艺工作室。来人问我是不是认识粮食一仓库一个姓杨的搬运工人,说是“六号门”造反兵团的一名小头目。
“他领着一批人参加武斗,打死了人。”干警说:“但是他说他不但没有开枪杀过人,反而救过你一命,你能回忆回忆当时的情形吗?”
“他杀没杀人我不知道,他救过我一命,倒是真的。”我如实将那天晚上的经历述说了一遍,又将我与他相识的过程作了介绍。
来人将我说的话作了笔录,末了要我签名,走了。两个多月后,文化宫的院墙上张贴了一张布告,被宣判的人中,有粮食一仓库杨某某,大意是说,他带领派性组织积极参加武斗,双方各有死伤,但他从枪口下抢救过无辜群众,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冬去春来,有一天中午,小杨忽然来看我。我又惊又喜,捉着他的手坐下,笑谈他在游泳池作义务救生员时浪里白条的欢愉,回忆那个生死决于一线的晚上死里趒生的奇遇,说起法院找我作证签字的短暂一刻,两人都不胜唏嘘。他说:“我是造反的,你是保皇的,公安找你,我还真怕你不说实话。”笶一阵,他又说:“你签个名,我少吃了几年牢饭。”
我说:“你一句话救我一命,我还得谢谢你哩。我只是实话实说,又不累。”说完,两人开怀大笑。10多年后,我调省总工会《主人翁》杂志任编辑部主任,工人文化宫近在咫尺。有一回路遇文化宫的一位女同事,免不得便张三李四的谈起其它同事来。“唤记死了,知道吗?”
在文化宫工作时日,她是我的隔邻,叫任爱珍。她说:“听说,他那天晚上肯定是喝了点酒,回家路上跌倒,脸朝下扑进二医院旁边的小水沟,被人发现时,已经抢救不了啦。”
二医院就在文化宫斜对面200米处,距“唤记”家近在咫尺,那条小水沟我记得,宽不过一尺,深不足三十厘米,怎么会淹死人呢,我大惑不解。
作者简介
廖文伟,湖南醴陵人,1942年生,曾为职业游泳运动员,历任长沙市总工会宣传部干事、长沙市文化馆干事、长沙一中语文教师、省总工会《主人翁》编辑主任、省《发明与创新》副主编。为湖南省作协会员,以创作长、短篇纪实文学著称。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中国收藏》《收藏》《收藏界》《东方收藏》《文物天地》《收藏快报》以及《现代书法》等多家全国性报刊发表古玩鉴赏文稿即在100篇以上。编著长篇报告文学《东方奇人侯希贵》和《湖南旅游十万个为什么》(编纂之一)《打捞岁月——廖文伟古玩丛谈》(二册)《收藏之旅》《古玩》《清玩追绝响》等。为湖南省收藏协会首届常务理事,先后被聘为湖南电视台“艺术玩家”古玩顾问、古玩收藏沙龙“玩家雅集”经理、专家鉴定团常务副团长以及湖南“五千年文化公司”艺术总监。2003年5月,在“玩家雅集”首开挂牌有偿鉴定先河,被江浙《东方收藏》《收藏快报》特聘为省外鉴定专家。曾受邀为上海美术出版社《中国篆刻》、湖南美术出版社《文房用具》《笔筒》、武汉美术出版社《古玉》作序。自号“独羊居100古董闲章富翁”。
- 上一篇:上一篇:「散文」芳语馨声 ‖ 医路前行,感恩有你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井明新 ‖ 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