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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吴昕孺 ‖ 李健:一生修得到梅山

来源:本站    作者:吴昕孺    时间:2024-08-24      分享到:

作者简介

吴昕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出版长诗《原野》、中短篇小说集《金黄的老虎》、长篇小说《君不见——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等二十余部。

暑期去新化游玩,与那里的文友们聊起文学,便聊到李健的小说。因为,李健就是从梅山出来的。他的小说就长在梅山,像那层峦叠嶂中葳蕤千年的古树、细水长流的溪涧,或者裸露于山崖的巨石——看上去它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其实它最为坚实的部分,深深地嵌进了山体里,它既让你感受到什么是“危如累卵”,又让你体会到什么是“坚如磐石”。

在新化短短的几天,我被那里罕为人知的美景吸引住了,其清秀与奇丽,让号称走遍祖国大好河山的我也不禁目瞪口呆。因为已经见识过新化的山水,所以再读到李健小说里那有如鬼斧神工的句子,我不仅不觉得惊讶,反而认为那极为自然,就像大熊山上的古银杏、粗石的瀑布和龙虎洞的激流一样,它们生成就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其他样子:“房间并不大,可是给人空荡荡的感觉。

风长长地像一条带子,从门里进来窗口出去,将墙上一本陈年的日历画翻得哗哗作响。”“秋阳下,远看去她就像地里刚长出来的一棵小白菜,紧紧地,生机勃发的样子,一掐就能出水。”“林四海的脸晒成了红雷公,像挂在大门上的一把锁,锈迹斑斑。”如果你没去过梅山,以为李健如何了得,想出这么多绝妙的比喻。而实际情况是,梅山那个地方的木屋里,再小的房子也会给人以空荡荡的感觉,那里的风由于地形所致,全是长条形的,像布带一样温柔而执著地缠着你。那里的女孩,一个个活泼泼、水灵灵的,和地里生机勃发的小白菜没有两样。

那里的中年男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把红红的锁,却只是挂在那里,压根儿没锁着,热情地欢迎每一个人进去做客。这就是梅山。李健的本领在于,他用无比精准的文字,表现出了梅山独具一格的风土人情,还有,梅山人的精气神。我一直发现,有某种具有散文特质和诗意的东西,它们近乎天然地扎根于李健的小说文字中,深深地渗透着小说家对故土的眷恋与感恩。小说是必须讲故事的,李健小说里面的故事我觉得不能算故事,它就是生活,梅山人的日常生活:“我爹知道我难过,说挖红薯像念书一般,也是有窍门的。

我就停下来瞧他挖,他锄头一起一落不慌不忙,长长圆圆的红薯在他身后丢成了一长溜,竟然没有一个是破了皮的,不能不令我心生叹服。我爹直起腰看看我,嘴张了几回没说出话来,只说:‘这活儿说不清,靠悟。’”这一段百来字的文字,我是将它单独做一篇小说来读的,这里面有人物,有故事,有一股特别的韵致和味道。你说不清,但它就是好。《摆渡者》中胡老爹那样的人物,在梅山到处都是,但胡老爹又是所有艘公的一个代表:他不愿意跟着崽去城里“享福”,宁愿守着那个渡口那条船,这种坚守没有什么高大全的道理,更与信念那样吓死人的东西毫无关系,说白了就是生活的惯性使然,乡下老农不习惯城里的生活。

然而,小说不能只读到这一层呀!李健在小说末尾,说“我的诊所就像生根一样深深扎在渡口附近的山地里”,表明“我”也成了胡老爹第二,无数的乡下青年奔赴都市去了,可总得有人来守护山村和渡口啊!如果所有青年连同自己的父亲都搬进了城市,那山村就等于被连根拔掉了。

一旦小说精准地再现生活,读者就一定能从小说中读到比生活更多的东西。因此,李健的小说还衍生出很多特质。

比如对故事情节的有意淡化。他的小说从不刻意渲染情节的戏剧性,这一点李健固执地选择了与现代小说相反的方向,而是向传统和经典致敬。我很喜欢的几篇,如《霜天霜地》《恩牛碑》《天上的鸭子》《城市豌豆》《冥屋》等,他都无一例外地将人物关系和事件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不要读者去猜任何谜语,去作任何判断。维特根斯坦说:“我贴在地面步行,不去云端跳舞。”李健就是这样一名小说家。在创作上能采取如此实诚的态度,首先取决于小说家对自己的小说语言有一种超强的自信。

李健早就意识到,小说本身就是语言的雕塑,独特的语言气质比强行打碎的结构和扑朔迷离的情节重要得多。所以,他相信通过自己的文本叙述,能将读者吸引到故事中来,不,吸引到小说的内核中去,无须他找噱头,换马甲,颠三倒四地让人摸不着北。

《猪之歌》开篇第一段只有一句话:“我喜欢我家的猪婆。”第二段还是只有一句话:“我家的猪婆是世界上最好的猪婆。”一读这两段,或者说这两句,就知道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孩子,而且小说内容是这个孩子与他家猪婆的故事。我们再看《冥屋》的第一段:“在这个太阳即将隐没的时候,我坐在竹椅上看到月亮又走在太阳的来路上,远远地撵着,就像太阳收养的一个宠物,比如一条狗或一只兔子。”这样的开头,我们无从知晓主人公“我”的年岁、职业,但读者能感觉得到,“我”是一个闲人,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这就为后面“我”愿意让朋友万永顺在“我”家院子里为他堂客侯杨柳扎冥屋做了很好的铺垫。

《冥屋》的结尾也很有意思:“若隐若现的阳光在青石板上跳跃。冥屋还是静静地立在我院子里,簇新,格外扎眼。侯杨柳围绕冥屋转了一圈,她就像一棵没长成或已老去的杨柳,纤弱得随时可以倒到冥屋里去。她从万永顺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冥屋点燃,熊熊火光轰然直上,盖过香樟树顶。香樟树上私语的鸟儿们受到惊吓,纷纷掠起,它们展开的翅膀裹带着纸灰飞过墙头,不见了影踪。”冥屋是生命垂危的侯杨柳要求丈夫为自己扎的。侯杨柳还没有死,她就亲手将冥屋烧了。

以此结尾,读者才明白,这篇小说讲的不是死亡的事情,而是生的问题,里面包含着生命的悠悠叹息。李健的小说大多是这种开放式结尾,他结束了小说,但生活并没有结束。也就是说,他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随着小说文字的结束而结束,他们继续生活在小说中,生活在生活中。他们还有很多故事,只是那不是这篇小说要表达的内容。

《天上的鸭子》最后是一个问号:“这个远乡的赶鸭人阿远还会回来吗?”取名“阿远”,本身就是一个隐喻。《城市豌豆》的结局也不是结局,晚红“索性将一拳豌豆撒向车子”看上去是神来之笔,其实这个细节早已是小说家的胸中之竹,这一“撒”就留下了后话,留下了意味,也留下了无限的可能。小说由于语言而变得跌宕多姿,比因为结构而产生的戏剧性,可能更引人入胜,也需要更高的天分和更为扎实的写作功底。如今,在长沙这个大都会的灯红酒绿里,李健倏然发现,他迈出的每一个步伐,他视线的每一个角度,他内心的每一个走向里,都是梅山。

而朋友们也发现,这个以写小说著称的家伙无法融入这座城市,他依然那么土气,而他的土气里,总有一种超然脱俗的味道。因为,他从上到下,里里外外,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属于梅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