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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白雪芹 ‖ 仁者无敌——孟子与其“升格运动”中的超级粉丝

来源:本站    作者:白雪芹    时间:2024-08-26      分享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早于文天祥 1600多年出生的孟子,纵然自信其“舍生取义”、“仁者无敌”的思想能赢得天下士子的尊崇,激励他们去作“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的践行者,也想不到他一抒胸臆的“吾善养吾浩然正气”——天地间“至大致刚”、“配义与道”的“正气”,在“时穷节乃见”的文天祥身上,迸发出无上力量,谱写成慷慨赴死的传世绝唱——《正气歌》。“是气势磅礴,凛冽万古存”,这撼天动地、鞭雷掣电的正气,与文天祥遗书里的告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的价值认同,相互参照,彼此注解,被今日中国人赞为“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一座精神丰碑。

文天祥被浩然正气滋养孕育的义尽仁至、视死如归,得以竖立为精神丰碑,在于这精神有沛然而出的源头,那就是“修身俟命”、“舍我其谁”、“千万人,吾往矣”的“大丈夫”——孟子。《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司马迁最早对孟子作了如下记述: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不能用”、“不果所言”、“迂远而阔於事情”,既直指齐宣王、梁惠王对孟子的态度:嘴上赞同你的说辞但不去落实;又点出了不用孟子的原因:你的主张大而无当,脱离实际,太理想主义。细品司马迁这段文字,再对照齐宣王挽留孟子的客套话,“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不禁感慨万千。换作汲汲于富贵名利之徒,听罢齐宣王貌似真心的说辞,哪还能拔动腿,挪开步?何况接着又托人传来“养贤之意”:“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我想在国都的中心建一座房子给孟子,送给他万钟粮粟养弟子,使朝廷内外的官民都有所取法)……”对齐宣王的这番骚操作,孟子却格外冷静。此前,他曾因为齐王不用自己的学说,拒绝齐国俸禄。前后居齐十多年,他已攒够失望,看清齐国根本不会弃霸道行王道。他渴望的,是天下归仁百姓安居,怎会为万钟之食放弃尊严、理想与原则,成全“齐王养贤”的脸面与虚伪?“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这就是孟子斩钉截铁的回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孟子俯仰无愧的追求。

孟子怀着“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之,则必反予”的彷徨、不甘与遗憾,离开齐国,回到故里。“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同时呈现给世人的,还有他“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快乐,他向学生传授的“居天下之广居(仁),立天下之正位(礼),行天下之大道(义)”的谆谆教导。更有他提醒当时、警醒后世的至理箴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在帮助君王积累增长私人财富、扩张疆界领土为治世能臣的时代,相较于管仲、晏婴、淳于髡、谈天衍,乃至商鞅、吴起等,推崇仁义、仁政、王道,反对战争、兼并、暴政的孟子,注定被视为“迂阔”,经不起兵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强力冲击。注定因不能经世致用于当时而寂寞,且寂寞千年,直到时间的荒野蔓延到唐宋,始遇知音。“渔阳鼙鼓动地来”,杨妃死、鼙鼓歇,“安史之乱”一结束,随着贤相杨绾上疏要求皇帝批准《孟子》与《论语》、《孝敬》同列一经,孟子和他的思想学说才进入唐代宗和唐朝高层文官的视野。杨绾是儒者,他“常在於道,亦周於仁,文以君子之言,生知圣人之意”,深谙“安史之乱”带给唐王朝的巨大动荡,造成的社会秩序瓦解和道德体系的崩溃。这时局与孟子所处时代的连年征伐、礼崩乐坏、苍生生死未卜,出奇地相似。何为仁,何为义,何为孝,何为君臣,民与君的关系,怎样做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处理国家治理危机、重建社会秩序需要从人的层面解决的问题,孟子早就开出对症疗愈的药方:行仁政,去苛政,反对兼并战争和暴政;行王道,去霸道,通过仁政和道德治理国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重视百姓的利益;通过教育,扩大充实人人具备的“仁、义、礼、智”,打通反求诸己、反身而诚的修身路径,促使人人发展出完美的道德……这药方的救世、普世价值,杨绾看到、读懂了,五十年后的韩愈理解得更加清楚透彻。从文化教育和伦理道德入手,把孟子“变今之俗”的主张落到实处——通过仁政来教化人民,改变不良的社会风气,纯正人心和道德修养,成为中唐以后儒者们的共识。

“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可谓“孟子升格运动”的旗手,是列孟子为先秦儒家继承孔子“道统”的人物。韩昌黎尊孟子岂有他故哉?盖求仁心同,向礼心同,向道心同,忧患天下苍生心同。“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岂敢尚幽独,与世实参差。”时世混浊,韩愈选择了自保美德,不去同流合污,不做丧道之事,颇有孟子敢于直谏国君的刚正不屈,敢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侠肝义胆。贞元十九年,关中地区大旱,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负责京城行政的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谎报关中粮食丰收,百姓安居乐业。亲眼目睹灾情造成的惨状,监察御史韩愈痛了,怒了,愤而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疏,“上恩虽宏,下困犹甚。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涂,毙踣沟壑……”韩愈对百姓苦的实情陈述,令唐德宗看罢起了恻隐之心,准备按照建议去施行。只顾搜刮敛财、谄媚朝廷、耀武扬威的唐宗室人物李实,听到艺人写歌讽刺他都会用杖刑草菅人命、绝人之口,面对上疏弹劾,李实岂肯善罢甘休,加之上疏论及宫市之弊,韩愈反遭李实谗害,于同年十二月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

知音总是惺惺相惜,胆识和行为具有相似性。孟子自然先于韩愈愤怒过。他的愤怒,是“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是“圣王不作,诸侯放恣。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导致“孔子之道不著”,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以至于“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放任野兽去吃人),人将相食。”他的愤怒,是所谓良臣的“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于是,他以言辞为利剑,以思想为武器,像法官敲响惊堂木,大声宣判:“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为推广王道和仁政,孟子成了公认的“雄辩之士”。孟子的雄辩,是摄人心魄的气象恢宏,大有横扫千军之势:“士诚小人也”,这是尹士的心悦诚服;“寡人愿安承教”,这是梁惠王一霎那的礼贤下士;“王顾左右而言他”,“此则寡人之罪也”,“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这是齐宣王的尴尬、羞愧与片刻的谦恭……幸好,孟子生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可以凭借清晰的思维、敏锐的洞察力,发现阐明道德真理;幸好,孟子时代的君王虽然逐利好战争霸,却以养士养贤作为绵延国运的根基;幸好,孟子十余年光阴的滞留地是齐国,遇到了把稷下学宫推向鼎盛的齐宣王,遇到了同为思想家的淳于髡、告子等重量级辩手。思想碰撞思想激发新的火花,观点碰撞观点抵达新的高度:“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不逃避辩论,不苟且时俗,孟子愈辩愈明愈振聋发聩,而人生哲理、世间真理,得以在辩论中升华。

孟子用他的好辩与善辩,为“士”作出“尚志”、“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的价值取向。更挺起“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贤才可拜不可召的脊梁。一句“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说尽孟子对真理的探索、捍卫与坚守。如果,士与士大夫都为了谋取财富放弃仁义,都对霸道杀人者保持沉默,都匍匐于权势的脚下言利逐利,都无视率兽食人、人吃人的同类相残,都热衷于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谁能看到母亲的眼泪,妻子的悲伤,孤茕的凄苦无依?谁能看到人若兽性泛滥,只能自取灭亡?孟子不独看到这些,还看到人与动物的最大差异,不是能生产会劳动创造更多物质财富,而是能否体察天道、践行“仁义”之道。并从人性的角度看到人人具有的良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辞让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这四心如同人有四体,对应着人性向善的“四端”:仁、义、礼、智。这是人能自发自求、纠错改错、渡人渡己的根本哪,也是人类没有彻底沦为权势物欲的奴隶、成为自觉的伦理的道德的人、推动文化发展文明进步的根本哪。

孟子心如明镜,洞若观火,眼睛雪亮,他认定“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第一个大一统时代的“秦朝”,二世而亡;第二个大一统时代的“隋朝”,二世而亡;同样短命的王莽新朝、南齐、西魏、后梁、玄汉、后赵……无不应了孟子的预言:“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

孟子推崇孔子,认为“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自述“乃所愿,则学孔子”。他和孔子的思想学说,没有用于当时,却启发着未来,塑造了后世。还是韩愈,不独按照孟子“士”的标准淬炼独立人格,纯正兼济操守,还接过孟子敢怒敢言的雄辩衣钵。为饥民代言,他怒怼李实;向曾经的尸位素餐者开刀,他撰写《争臣论》,怒批五年不进谏一言的谏议大夫阳城:君子怎能只求自保沐猴而冠?应当“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啊。阳子闻此汗颜,终于在“贞刚律己”的陆贽被裴延龄谗言诬告频临死境时,力谏皇帝,为明相陆贽分辨,使其免死降为忠州别驾。

韩愈的顶格辩论对象,是信仙好佛、欲求长生不老的皇帝——唐宪宗李纯。李纯下诏征求方士,配制长生药;遣宦官使至凤翔迎接佛骨。一时间,长安掀起信佛、崇道狂潮,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追随者众多,导致政出多门,教出多源,需要供奉资养的佛道宗教人数日益倍增,民众贫困,盗贼丛生。看着“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尊孟子、树道统、排佛老,将孟子附骥在“尧、舜、禹、汤至文、武、周公又至孔子”的儒家传道谱系之后,发愿接续孟子,延续中断千年的正统儒家血脉,为圣明除鄙事,复先王之仁政。元和十四年,儒佛矛盾因唐宪宗要迎佛骨入宫内供养三日,激烈爆发。韩愈不顾生死,写下《论佛骨表》。他以人主梁武帝奉佛就位“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为铁证,认为“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痛斥佛之不可信,“佛不足事”。要求将佛骨“投诸水火,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祸”。宪宗得表震怒,欲对韩愈处以极刑,宰相裴度与大臣极力说情,才免一死,贬为潮州刑使。

韩愈“发言率真,无所畏避”,他敢讲真话的“鲠言无所忌”,表明在道德层面、行事准则上,皆获得孟子真传。“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之”;“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诸侯危社稷,则变置。”这是孟子之勇。群臣不言唐宪宗之非,御史不举唐宪宗之失,独韩愈奏疏敢于揭发事实,“忠犯人主之怒”,且在淮西平叛中勇夺三军之帅,这是韩愈之勇。跌宕浮沉算什么,勇于破局,踔厉风发,才是韩愈从孟子处习得的大丈夫本色。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对于孔子,孟子亦步亦趋;对于孟子,韩愈如影随形。“古人虽已死,书上有其辞。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书里的孟子,因神交韩愈,从此再不寂寞,地位逐渐升高,“升格”进程延续到二程、朱熹那里,《孟子》由子书升为经,排在《大学》、《中庸》、《论语》之后,成为朱熹勘定的《四书》之一。乾隆九年,清朝皇帝正式下令封孟轲为“亚圣”,孔孟之道名实统一。而韩文公,也在宋神宗时,被追封为昌黎伯,并准其从祀孔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