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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兴甲 ‖ 父亲的树(外一篇)

来源:本站    作者:李兴甲    时间:2024-08-30      分享到:


每当我回到乡下老院子,看到院子里的树,又想起了父亲。他像这些他亲手栽种的树一样,静静地端详着我,默默地关注着我。父亲离开已经十三年了,但我感觉他好像仍在我的身边,不曾远离。我在梦里,在独处时,眼里都不由自主地噙满泪水,表达对父亲的不倦思念和深情缅怀。

今年十月回老家给父亲上坟,看到老院子的大门没了,部分院墙也已坍塌,院内杂草丛生,拉拉秧爬满了院墙。西配房屋顶塌了,堂屋屋顶的个别瓦片也已破损,唯有几只流浪猫在此逍遥自在地生活,我不禁伤感不已。

一切都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看不到我们儿时的样子。

那时,大门前有一棵梧桐树,是父亲栽种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喜欢栽树,在院子各个角落、空地,见缝插针地栽种了一些榆树、梧桐树、槐树、楝子树、香椿树等。每逢春天,梧桐树抽出新芽,那芽绿得那么清香,那么鲜,那么可爱。花开的时候,很远就能闻到它散发的那股清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当我骑行七十多里路,从县城一中匆忙往家赶,到家时已是身心疲惫,当闻到那股熟悉的、带着家乡味道的梧桐花香时,浑身的疲惫便烟消云散了。到了夏天,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如同一把巨型的伞,遮住了火辣辣的阳光,带来一片清凉。我们在树下嬉闹、玩耍、捏泥人,一点也没有感到夏天的炎热。秋天,梧桐树结了许多梧桐果,圆圆的果实上还有小刺儿,像一个个桂圆。绿色的叶子也变成了金黄色,衬托着棕色的小果,好看极了。几场秋雨过后,“梧桐更兼细雨”,雨水把梧桐叶洗得透亮,叶片纷纷扬扬地往下落,那样子好像一个个“小伞兵”,而我们就在院子里追着“小伞兵”们跑。冬天,所有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全身赤裸裸的。但它依然坚强,脸上布满不屈的皱纹,仿佛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不畏严寒矗立在风雪中。我们回到了暖和的屋里,在雪落下的时候围炉谈笑。

暮春时节,院子西南角那棵苦楝树开花了。一簇簇碎花一层层染在枝头,细小,但挨得紧、挤得密,开得热烈、繁茂。花色淡紫,中间缀着纤细的黄蕊儿,密密匝匝地挤在黑棕色的枝头,远看淡紫如烟,蓝天映衬下,像笼着一层霞光。树根到处分叉,树皮上有一些像斑点似的斑斓黑纹,就像斑马身上的斑点一样。当你剥开它的皮来尝一尝,就知道它的皮是苦的。也许“苦楝树”因此得名吧!

苦楝树的皮虽然苦,但它的用处可多了。苦楝树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娘说,等苦楝树长大了,给你姐做个大衣橱当嫁妆,我不干,非要父亲给我做个床,我睡在泥巴砌垒的土炕上已经十多年了。为此,姐和我争了好久。姐出嫁时,买了现成的家具,苦楝树躲过了一劫。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自然也没有用上苦楝树。苦楝树又躲过一劫。躲过数次劫难的苦楝树是有灵性的,它缄默着立在时光里,如村后牲口院里的那头老黄牛,历经风霜,却反复品味着过往的贫穷而深情的岁月。我想,我亦是一棵乡下的苦楝树。

那个成熟而忧伤的冬天,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肩着父亲的希望,牵着母亲的情丝,握着清亮的竹笛,揣着汪国真的诗集,沿着长满枯黄的芦苇和狗尾草的小路,去到那座动荡着细碎楝树枝影的县城。从此,我的事业、我的理想、我的芳华,都留在这片黄色的土地上,留在这充满喧嚣、浮躁的小城里,眼里有莫名的潮水漫过。

我是一棵乡下的苦楝树,骨子里流着农民的血液,脾气也染上了庄稼的性格,我站在父亲的姓氏里,像庄稼一样,活在自己的四季里,不卑不亢,无欲则刚。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唯有他种下的苦楝树兀自孤独地矗立着,默默地守护着这所荒芜的小院,守护着渐渐荒芜的乡村……我想,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父亲的瓜田

少年时期,勤劳的父亲在承包地里种了二亩西瓜,我喜欢看着柔弱的叶子随着瓜蔓的绵延一点点长大,初始像两片嫩绿的豆芽,然后七片、八片的绿叶慢慢遮住了裸露的土地,显出蔚然深秀的样子来。不久,花期紧接着坐果期,毛茸茸的小西瓜便一个个顶着新鲜的花朵冒了出来。每到这时候,父亲就经常在瓜地里忙活,把一些小西瓜摘掉。问他为什么,说是长在根部附近的瓜通常长不大,很多还会长歪,只有摘掉,后面的瓜才长得大、长得好。

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父亲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如果什么都不舍得,那么就会像熊瞎子掰棒子一样,既丢了西瓜又丢了芝麻,最终必将一事无成。你要记住,人生都要面临无数次选择,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要懂得放弃该放弃的,才能拥有想要的。

初中毕业的父亲面临人生的一次选择。毕业后,他被安排到本村学校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土地,是父亲的命根子,种田,对农民父亲来说是固守本分,不久,他选择了辞职种地。

太阳晃着人的眼,有些旱,地里只剩下油绿的瓜苗,那些杂草,早被父亲锄的干干净净。父亲像伺候孩子一样照顾着这片瓜田。哪根瓜蔓上新开了娇嫩的西瓜花,哪一根蔓条上长出了毛茸茸的瓜娃娃,父亲都惊喜不已。

太阳一天比一天晃眼,西瓜也慢慢地长大。父亲的汗水就洒在瓜田里,他的黑色的粗布衫,经常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留下一团团泛白的汗渍,再后来,肩背处就被洗的越来越薄,渐渐发黄。

等西瓜快成熟的时候,父亲会在瓜地旁选择一块地势稍高的地堰,在上面用木头、秫秸、塑料纸支起一个瓜棚,里面仅能放一张单人床,这就是我暑假里学习、劳动的地方了。我每天边学习边守着瓜田,提防着有人来偷瓜。

初中课本里,鲁迅先生的《少年闰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而此时的我像极了少年时期的闰土,守着碧绿的瓜田,嗅着乡野的气息,望着天上的白云,听着浅虫低吟,与日月星辰为伴,无忧无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那时候的夏夜里,不仅有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闪烁的星星,旷野里的蝉鸣、鸟啼、蛙声、蛐蛐声,宛如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举办一次盛大的音乐会,给人们带来一场听觉盛宴。我总是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头枕着夏风,听着蛙声入眠。

六月下旬,西瓜就开始成熟了。一个个西瓜,就像一个个长着花纹的枕头,躺在瓜田里。西瓜熟的多了,父亲就早早地来到瓜田,将成熟的西瓜摘下来去卖。判断西瓜是否可采摘,对于父亲这个“老把式”来说,轻车熟路。把西瓜放在手掌中,敲着声音很脆,熟的还不好,再长几天。听着声音发闷,熟的差不多了,得赶紧摘下来,不然就熟过了。一早上,摘下一百多个西瓜,将他们搬到地头上。然后饭也顾不得吃,装上地排车,拉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卖。父亲卖瓜时,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麦子换。可是在农村沿街叫卖,销量总是不好,那时候刚分田到户,农民都不富裕,舍不得喝西瓜。然而这茬西瓜仿佛唯恐对不起父亲的劳动似的,在太阳的催促下,都竞相使劲长着个,不几天都成熟了,如果不及时卖出去就会烂在地里,父亲的辛苦白费不说,关键是全家的收入就会减少了。只有进城卖给城里人,可是家乡地处偏僻山区,位于邹县、泗水、曲阜三县交界之地,离最近县城也有七十多里,道路都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交通十分不便,又没通汽车,人们进一趟城需骑行四个多小时。

大哥那时候在乡里放电影,抽空也帮着卖西瓜。记得有次大哥伙同一块放电影的同事骑着自行车进城卖瓜,自行车后座上放着装电影胶片的布兜子,一个自行车最多只能驮七、八个西瓜,两人骑行七十多里来到县城,来回一天的光景只卖了二十多元钱,还不够两人的饭钱。

有一天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瓢泼似的,越下越大,后半夜忽然刮起了大风,赖以栖身避雨的瓜棚被刮歪了,我和父亲只好身披塑料纸,蹲在瓜地里躲避这可恶的暴雨。此时电闪雷鸣,借着闪光,我看见父亲愁眉紧锁,心事重重。

第二天,雨停了,天晴了。西瓜叶子经过雨水的洗礼,透着水灵灵的绿色。一个个西瓜也像喝饱了水,涨得肚子老高。父亲在地里巡视一圈,稍稍松了口气:“嗯,还不错,没裂开几个。”哪知刚说完,一只西瓜“崩”的一声,就裂了个大口子。父亲叹了口气:“摘吧!”

那天的西瓜像脾气暴躁的孩子,稍微一碰,就裂开了。有些还没摘,太阳一晒,也裂了。父亲看着一堆开口笑的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第二天太阳很毒,不到中午就热得大汗直流,我和父亲推着独轮车赶集卖西瓜。父亲在后面驾辕推,我在前面拉,一路谁也没说话。良久,父亲突然说道:“儿啊,你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要像爸爸一样做个没出息的农民,更不要种西瓜!”从那以后,我们家就真的再也没种过西瓜。

我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绵绵瓜瓞”是什么意思呢?按朱熹的解释是:“绵绵,不绝貌。大曰瓜,小曰瓞。瓜之近本初生者常小,其蔓不绝,至末而后大也。”朱熹的释义有些晦涩难懂,现在人们常用“瓜瓞绵绵”来引申为祝颂子孙昌盛的意思,而对于我来说,父亲的瓜田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段人生难忘的经历,更是父辈们奋斗的足迹。

现在的家乡,进城的道路已变成柏油路,也通了公交车,种地也实现了机械化,再也不需要为累人的春种秋收犯愁了。可我却从没忘记那片绿油油的瓜田,那炽热的太阳,那一个个滚圆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