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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廖静仁 ‖ 旧址

来源:本站    作者:廖静仁    时间:2024-09-02      分享到:


资水中游北岸,有一古镇,叫东坪镇,也有叫城关镇的,因为安化县人民政府就设在这个镇上。

我说的旧址便在这古镇以南的沿河街。但旧址并不是我的出生地。我的家乡在离古镇以下约25里的地方,亦傍近资水。家乡的山,不那么险峻,也无名寺古刹,而伟岸秀美却是一定的。家乡也没有出过什么显赫人物,全是些依靠耕种或驾船营生计的百姓。不赘。我却幸运地走进了县城。

仔细想想,又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受了谁的点化,一个仅念过初小四年的半文盲,尔后为了谋生又不得不过早地步人了社会人生的少年,居然也异想天开地涂鸦起“诗”来。当然啰,有句行话,曰:动人心处都是诗。那时候,我虽然并不懂得诗为何物,却已经学会了把那些从心灵深处倾诉出的语言分行排列地填进稿笺里,也学会了把稿笺装进信封往报刊投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并不是很漫长的日子,我的那些诗陆续地被采用了,而且还有人写出了赞扬我的文章,曰:《扶犁掌耙写诗文》。

在小小的边远县城,我意外地成为小有名气的“诗人”了。适时,县文化馆前任文学专干因荣升领导,无人抓文学上一摊子事,便把我借来补缺。就这样,我成为家乡第一个能够领国家工资的人了。工作量自然不会轻松,辅导业余作者,编辑内部刊物。那刊物属于文学季刊,十六开,八十六个页码,能容纳十万多字,从组稿、编辑到校对,里里外外一双手,辛苦是一定的,但也很是乐意。为什么乐意呢,我说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支持着我,引诱着我。条件也是很差的,文化馆住房较紧,编外人员一时间没有住房安排是情理中事。

我便借居在早年间县剧团住过而其时已无人光顾的一栋破屋的楼上。住宿和办公室就在一间木房里。几经装裱和检饰,也算是回事儿。夜晚是寂寞一些,但电灯还是明明亮亮的,在明明亮亮的灯光下,我十分乐意地干着笔耕的活计。更具体地说,旧址就是这间木房。旧址濒临澄碧清澈的资水,想是曾经有过如诗如画的一段岁月吧。任风吹,任雨打,吊脚廊柱始终撑一片温暖的晴空……只是岁月也如资水汤汤,流逝着岁月,其时,政府已将沿河街列入新街筹建区域,这群吊脚木楼,被拆除只是迟与早的事了。

又正逢沿河街修改公路,而旧址地处低凹,两面的沙土往门前猛填,天晴是并不碍事的,一旦下起雨来,黄泥浊水把我团团围住,有苦便也无处投诉。一日三趟,去食堂端饭菜时,故只好学猴子跳圈。奇怪的是,一些业余作者们竟全然没有被拦住,仍然是三五成群地往我的陋室里挤。你来时,丢几块砖头;他来时,垫几方岩石;渐渐地,黄泥浊水中,竟筑起了一条便道直通我那住处的楼口。

在那栋被遗忘的旧屋陋室里,我却被信任与期望包围着。“廖老师,忙吗?我想请您看篇稿子。”“昨天送来的那篇稿子您看过了么?廖老师!”……全是发自内心的语言。

我因得到作者们的信任而激动着难以入眠。那样的时候,我确实是没有怀任何功利的目的,只一个劲地为作者们看稿改稿。于是,复又有作者来时,自然是添了新话题的:“廖老师,您的眼睛好红啰!”我真想补充说:我的心里,却很是甜呢!而偶有乡下作者来拜望为他们修改稿件为他们的稿件提出意见的编辑时,怯怯然进到县文化馆院子内,挨个办公室探访:“请问,您姓廖么?”(因回信上署着有责任编辑的姓名),回答自然亦是彬彬有礼的:“对不起,我不姓廖。”沮丧之际,便只好红着脸作说明:“我的一篇习作,是经廖老师修改后发表的。”或“我是一名业余作者,有篇稿子想请廖老师看看。”

几经周折,才找到我的住所来。其实,我的住所就在文化馆的斜对面,只相隔着一条新修的公路,怕是见我的衣着及所住房子与他们亦无多少优越处罢,那紧绷的心弦松弛了,把专为“编辑老师”所带的半袋花生或一包茶叶往我那堆满稿子的桌上一放,颇有些不信地叫道:“嘿,您就是廖编辑呀?!”那沾着泥土气息的粗手,居然拍到了我的肩上。我们便把花生或茶叶打开,一边品茶或一边剥花生,一边就东扯西拉谈起“文学”来。一谈,便没有时间的观念,忘记吃饭,那是常有的事,就连夜色悄悄地浓了,也不知去开电灯的。有月光袅袅地盖过来,于是,我们就罩在一片素洁的清辉里了。

那时,我们的心境都如这月的清辉。楼前那条便道,渐渐地,竟成为坚实又宽广的一条大道了。是不是应该说声遗憾呢?那条便道并没有能够长久地存在于我与作者们之间。不久后,我被正式招工转干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文学专干。消息传开,作者们纷纷都来陋室为我祝贺。带来汽水、啤酒、罐头之类,我们举“瓶”畅饮,那是很容易让人想起要高声吟哦“赏心乐事谁家院”的诗句来的,但没有。而是面对着陋室宣布:“明天,我就要与你告别,搬进文化馆内宽敞明亮的干部宿舍了!”那完全是一种颇为自豪的口气。

也许是应该忏悔的,我正应了那句古语:有了新鞋,弃了旧鞋。难道真是这样,艰苦的环境能够磨砺人的意志,一旦条件得以改善,人心反而会被腐化?那么,我以往的奋斗和努力,不又成为了一种过错?日落日升,时光流逝。那些每晚必来报到的县城内的作者们,居然渐渐地来得稀落了,那些一有空闲就乘了汽车或机船来找我谈题材,请我看稿子的乡下作者也难以碰面了……不要问这是为了什么,不要问,我刚刚搬进新居,又是一名正式干部了,我所忙碌的,是打一套像样的家具,买几套与自己身份相符的衣服,也免不了常串一串这位或那位领导的家门,还美其名日:汇报或请示工作,实则呢……我所约稿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或请政界权威人士题一题词,或请县外知名作家写一写回忆录及游记等文字,而且照样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偶尔有原先的文朋诗友找上门来,刚寒暄几句,便又被“更高层次”的来访者打断……是的,我很忙。

忙得淡忘了故友和旧址。然而,有一件事我却没敢忘记。那便是回家去看看。很久没有回家乡了,思亲之情是一定的,但是更主要的并不是省亲,而是要把我已经招工转干的消息告诉乡亲们——这块没有名寺古刹的家乡的山水,毕竟出了一位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的人物!

为了使家乡人高兴和诧异,我特意穿了一套料子很佳的毛呢制服,还专门找单位领导派了台小车送我回归故里。车送我回归故里。山会欢,水会笑的。我这么想。但是,遗憾得很,从小车里钻出来,家乡的亲人们却似乎认不出我了,全都用陌生的眼光瞅我,就连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总希望我能有所出息的老祖母也并不见高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错了么?错在哪里?我已把近十年如一日的追求作为进入国家公职人员之门的“敲门砖”?并且还想敲开别的更辉煌的殿堂之门么?人啊,为什么总是难得清心寡欲,而要坠人世俗的泥坑,灵魂总是这般地卑劣呢?悻悻然,我回到了单位。

心里的寂寞和空虚,是很使人难以承受的。我复又失眠了……独自一人,我走出了文化馆的院门,在月的清辉里徜徉,但我没有感叹,说:“只有月的清辉是万古如斯啊!”是不是鬼使神差呢?我来到了昔日的住所处,并且停住了脚步,是要寻找以往那条由作者们随意垒起的,曾经一度属于我也属于作者们的通向旧址陋室的便道么!然而那一切全都不复存在了。

时代毕竟是向前推进的。昔日的吊脚木楼已经拆除了,从旧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栋崭新的高建筑楼房,有六层,共二十单元,而每一个单元与单元之间,又一律地隔着一道用钢筋焊成的栏栅作界线……其实又何止是这一栋呢?整条沿江大道的两侧,全是一色的大厦高楼,昔日的吊脚木楼,业已成为传说,任其汤汤资水流去,流去,流入历史。却觉得有一种失落感如枪弹般向我射来。我的神情也恍恍惚惚了。该怎样为我自己所走过的这段历程作结论——忏悔?自豪?大概怎样作结论都并不是很理想的。

于是,才如实记下这篇短文,愿读者诸君予以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