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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陈洪任 ‖ 岳屏山下的记忆——忆衡阳戏校

来源:本站    作者:陈洪任    时间:2024-09-19      分享到:

“四时佳气来衡岳,十里青山做画屏”。在衡阳城中心有这样一座与南岳遥遥相峙,宛若南岳屏风的山,名为岳屏山。山的西麓,有一片小小的四合院式的房舍,那就是我在此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母校,衡阳市戏曲学校。岳屏山,从前称花药山。戏校这块地,是南宋宝祐五年(公元1257年)始建的光孝报恩寺即花药寺遗址。

传说寺西有春溪井,井水清澈,水中有龙形时隐时现,若有若无,遂成衡阳“八景”之一即“花药春溪龙现爪”。因衡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饱受战火蹂躏,加之文革动乱,这些都毁灭殆尽,早就成为衡阳人想象中的景象了。戏校成立于何年,不曾考究。只记得从先锋路南走,岳屏广场的东面有一条窄巷进去,穿过大约百十米的杂乱无章的民房,就到了。学校很破旧,很灰暗,但在那片丑陋的房屋中看来还算个规整的建筑。

两横两纵的结构,围成一个四合院的形式。记忆中印得深刻的是那些有代表性的植物。院内中间有一株合抱的樟树,树桩用水泥围栏围住,整个象一把抖开的华盖,将不大的院落罩住很大一块。四周的房子除南面的练功房和教室外,都有一个走廊相连。院内有很多玉兰,茎干很粗,叶面葱郁碧透,记得春天花开时节满院都是馥郁的香气,阵阵沁人,整片的树显得生气勃勃;冷雨过后,硕大的花瓣跌落,象撕下一页页洁白的书纸,那些树又象是几分落魄失魂了。师生就在这个院子里穿来穿去。铃响时,有老师挟着教案踱向教室,学生象蜜蜂飞向课桌。

晨光初露时,学器乐的丝竹乱耳,吊嗓的咿咿呀呀,练把式的篷篷叭叭,读书的琅琅嘈嘈;暮落时分,稚嫩的身影从教室拖着刀枪剑疲惫而出,练功衫上尽是湿漉漉的汗水。这一幕给人的感受这就是戏校,这就是培养在舞台上出将入相身转如云的演员的地方。

衡阳是文化大市,专业剧团很多,有湘剧、祁剧、衡山花鼓戏等地方剧种,还有歌舞剧团、杂技团等。许多文艺人才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他们充当了传承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神圣使者,他们当中也出了名震中外的文艺演出界中代表性人物。戏校这块地方,可以说是衡阳文化的摇篮,是衡阳文化繁衍生息的一块沃土。

然而,套句最不想用的话:“随着时代的发展进步”,如今这块地方消亡了。离别母校不多年,有人高兴地告诉我,说戏校搬迁了,搬到了一个更大的地方,名称也改为衡阳市艺术学校,学校规模扩大了许多倍。听后,遂萌生到母校去看看的想法。从先锋路那条窄巷进去,感觉路比原来宽敞漂亮多了,但越往里走,越找不着方向了。

笃定所处的地方就是原来的戏校时,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戏校从这块地方彻底抹掉了,代之是一栋栋开发商开发的住宅楼。这就是衡阳八景之一的“花药春溪龙现爪”?这就是过去的衡阳戏校?我无语了!毕业后第四年,我即调到衡阳市工作,此后工作中都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与衡阳文化方面的情况,愈来愈感到文化在式微,特别是传统戏曲文化在消亡。

市场经济大潮将文化逼进了一个窄狭的角落。尤其痛心的是原来还有一亩三分地的文化单位那点小小的地盘都被开发商借开发名义蚕食了。

退让,一味地退让,其原因是什么?连那点小小的、可怜的、让文化人安身立命的地盘都不能固守,文化的发展繁荣又从何说起?从心愿来讲,戏校发展需要一个更大空间,也很高兴能有如此发展成果,但不能以牺牲承载着太多文化记忆和厚重历史文化底蕴的过往去换取现在的所谓新的发展空间,何况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文化这种东西是一旦失去了就难以找回或永远都找不回的。怀念过去的戏校。它湮灭了。它在我记忆中走得那样伤心欲绝。


当初踏进这个院落,实殊不易。入学时,我二十二岁,刚刚结婚生子,小孩出生才三个月。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学生,好不容易一步一捱地走进学校,重新开始过一段学生生活。只记得是老父亲陪我第一天进校门。到校时,辗转一路,已是夜晚。父亲跟着我好不容易找到这处地方。新生到得不多,床铺多半是空着的。

父亲帮我选了一张床,是下铺,铁架床,一米来宽。我就在房间跟先到的祁东籍王建元等几个同学聊天,老父亲在帮我铺被盖。看到六十多岁的老人弯腰忙活的样子,我很感动。我当时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做父亲的人了,坚持不让他送我,他却死活不肯。我猜想在他心里他认为我还没长大,认为送子读书是一种荣耀,也是一份责任,我只能任他了。同寝室的同学都是独自来的,唯独我是父亲送来的,他们对父亲很客气,眼神里满是对这个长者的尊重,令我感激。那晚我是同父亲挤在那张窄窄的床上一起睡的,好象从懂事起就再没跟父亲睡过,不知那晚他睡着了没有。第二天父亲回去时,他坚持不让送,在校门口就将我推回去。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泪水翻滚,感到父爱的伟大。我就读的这个班,叫群文一班。顾名思义,学的并不是戏曲专业,而是群众文化管理。

事后了解,是当时衡阳市人民政府向省人民政府申报办这个班的,目的是通过全国高考招收、定向培养一批基层文化管理干部。那批招了两个班,一个班是从乡镇文化辅导员岗位上脱颖而出的,一个班是中学应届毕业生考取的。我们班上有学生四十八名,于全市数千名临时性质的基层文化工作者而言,这四十八人当时感到是多么幸运多么自豪!就是这样一个带有特殊性质的班,年龄差异很大,有的相隔二十多岁。绝大多数的同学,岁月的沧桑已经写在脸上。从我自己的经历,可以折射出班上其他同学的辛酸与苦痛。

我出生在常宁的小山村,家门口是一块田垌,屋后面是山坡,栖居在那里的都是祖祖辈辈靠种田为生的农民。十六岁初中毕业不经意地考取了乡镇电影队放映员岗位,可以说是还没完全长大就开始参加工作,在当时还算是一份不错的职业。到八十年代末,受电视的冲击,农村电影市场萎缩不堪,基本上没人看了,农村放映员基本上赋闲在家。当时家里有四亩多责任田,父母年迈,农活基本上都压在我的肩上。身在务农,心却在狂烈躁动,一方面想跳出“农门”,所以在村里人眼中我是一副沉默寡言、木讷呆滞的形象,只记得那时一个人整天闭门不出,读书读得昏天黑地;一方面想出外闯荡挣钱,求同乡带去广东湛江海边干过潜水捕捞的营生。现在回想,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你干过多重的活吃过多大的苦,而是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光明。

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心在黑暗里沉浮,水漫过头顶,一副要窒息的样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戏校要招生,我下定决心一搏。为过专业考试关,请人找县歌舞团的老师学习音乐舞蹈方面的知识。为过文化考试关,插班到常宁一中高中毕业班旁听。当邮递员将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单送到我的手上时,我激动得无以言状。我虽然跳出来了,但身后拖着的是妻儿。那时家里几乎没有经济来源,可谓囊中羞涩,捉襟见肘。心里一边掂记着学费、生活费,一边掂记着家里的农活。差不多隔个周末回去一次,每次回去之前去当时的市百货大楼买几包婴儿吃的亨氏米粉。

家里有垂垂老矣的父母,倚闾而望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幼儿。人生这本书关于生活阅历的章节我们算是读过了,现在又来到这里啃文化知识这一段。我的经历打动了许多人,记得我在一篇作文中将所干过的海底捕捞的经历写出来后,潘文莹老师要人在班上诵读,全班同学听得鸦雀无声,有些同学感动得哭了。敢说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是象我一样有许多难忘的经历。生活的磨砺,未尝不是好事。这么多年后证明,班上的同学来到这里学习充电,包括从这里走出后到不同的工作岗位,都会懂得珍惜,懂得进取,懂得感恩。


对知识的渴望,在同学们的身上得到充分的体现。班上的同学进校前干的是文化工作,多数同学在专业方面有一技之长,譬如文学、音乐、美术、舞蹈、曲艺等方面都不乏基础好的。正是有了进校深造的机会,才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戏校,有好些戏曲方面的专家老师,他们从舞台上退下来,开始传道授徒,梨园行当中的唱念做打功夫,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因我们学的是群文专业,戏曲课接触得并不多,只是耳濡目染。所接触的课程比较杂,注重培养综合性文艺知识,文化管理干部本身就是个“万金油”式的角色。

先后担任我们班班主任老师的是周宏亮和邓道璋。周老师是北师大研究生毕业,分到学校任教时跟大多数学生年纪相仿,比有的学生年龄还小。记得最深的是他讲课讲着讲着就脱开书本就国内国际形势神侃,思想激进,观点前卫,感觉大家都是瞪大眼睛在听,让我们这些“土”学生大开眼界。授课老师有:表演课老师孙斌(校长、国家二级导演),艺术概论老师童隆杰,语文老师潘文莹,音乐老师孙潇湘,美术老师周子南,舞蹈老师钟艺军、政治老师阳本忠等。这些都是本校教师,都是从衡阳文化艺术界选拔进来的,都是有真本事的。

戏校在师资力量配备方面很有眼光和水准,这点应该感谢孙斌校长的治校理念,他把一些响当当的衡阳文化名人请进校园,让学生们近距离接触。诸如教我们文学课的陈阵老师,群文概论课的刘贵茂老师,戏剧简史课的易文亮老师,音乐课的聂春吾老师,舞蹈课的邱飞老师,这些都是衡阳文化艺术界的“大师”级人物,他们的言传身教,使我们受益匪浅。在校期间,对我专业方面帮助最大的两位老师是童隆杰老师和陈阵老师。童隆杰老师是副校长,是位很有才气和资格的剧作家,从他那里,了解到关汉卿、曹雪芹、莎士比亚、车尔尼雪夫斯基,懂得了“丑而不丑”“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那时我在文学创作上热情很高,总是将自己写的文稿给他批改,他从角色塑造、人物描述方面给予认真的指导。记得他平时不太爱跟学生说话,说起话来声音很尖,偶尔看到的微笑挂在脸上时,露出两颗虎牙,很有几分可爱。

毕业时,他给我出了个创作题目,要我写个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10周年的带妆演讲剧本,写好后交给他看时他很满意,并要我导演。我找几个同学编排后参加学校毕业汇报演出,效果很好。毕业时他给我留言 “选择艺术,就是选择奉献。”可惜我因种种原因没能在剧本创作上坚持下去,对此深有愧意。特别是离校后,没有跟他更深入地接触,很是汗颜。陈阵老师授我班文学课。记得他上第一堂课时,姿态很低,说大家不要把他当老师,我等受宠若惊。

他是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作品多次获全国性大奖,早前就读过他的许多诗歌、散文、小说,对痴爱文学的我来说仰视还来不及,他这样自谦岂不是折煞我们?自在课堂上认识陈老师后,我们保持良好的师生关系,他对我在创作上的指导帮助很大,在生活方面也给予我无私的关怀,令我感激。同时也深深领受到老师的人格魅力,他是个低调、谦和的人,有谦谦君子之风。

我尢喜他的作品,文字如云彩般斑斓、鬼魅般炫美。两年的求学阶段,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块海棉抛进了戏校这片水域,狂热地汲取。每个学生在学校求学都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阶段,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你当初在校学习时所向往的理想和职业会跟毕业后走向社会所从事的工作风牛马不相及,但学到的东西对个人以后的发展绝对是终生受益。感谢良师,让我聆听知识花开的声音,沐浴智慧的光芒。


翻开毕业留言册,同学们的面孔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一位同学写道:“过去已过去,未来不可期。但愿,有缘再见!”另一位写道:“现成的答案,总是灰暗,总是陈旧。新鲜的谜底,永远等候勤奋的探求!”再一位写道:“当时间老人将我们分开之际,对朋友的爱慕难割舍之情更为强烈。说声‘苟富贵,无相忘’!”还有:“难分也得分,难舍也得舍。天公是这样的不公不正,世道也方捉弄于我。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我只能说,朋友请珍重,我会永远把你记在心里,伴我悠悠人生。”

如此等等,字里行间表达的情意许多年后读来,还能让眼眶湿润,惆怅满怀。再细细浏览过去的合影,勾起过去的情景象蒙太奇电影在脑海中放映。那时的我们脸不是那么圆润,衣衫不是那么合体,但眼神是那么清澄,那么清凡脱俗。记得刚开始上舞蹈课,老师教跳华尔兹,同学们大多数是从农村来的,非常害羞,都不敢去找自己的舞伴。

然后老师就将同学们分站成两排,“一、二、一、二”地报数,一和一成对,二和二成对,至今想起都不免好笑。戏校很小,学生并不多,就三四个班级,衡山花鼓班和湘剧班的同学们年龄比我们小好几岁,但入学时间比我们还早。师生都时刻粘在一起,和谐相处,感觉象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小小的院落里每时每刻都溢满笑声和欢乐。大樟树下,和煦日光下,老师和学生都捧着饭盒在那里用餐。澡堂子里,大家都是用桶子从食堂里拎来热水冲凉。晨光中,陈志英老师带领大家沿先锋路、岳屏广场齐刷刷地晨跑。

夜色中,学生们坐在教室里静鸦鸦地自修。晚自习后,三五同学相约到校外的夜宵摊上吃小吃。一碟唆螺,一碟臭豆腐,或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外加一瓶啤酒,在昏暗的路灯下,在简陋的小桌边,聊得海阔天空。有时忘记了时间,回来时,学校小铁门已锁上了,就偷偷摸摸地爬过去。如被老师发现,便招来一阵子严厉的批评。几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当毕业那一天来临时,大家的心悲凉悲凉地。可以这样说,那时候同学们的视野没有现在这么开阔,也许大家都认为好不容易从小地方来到衡阳城里这个大地方,一下子又要分手回去了,脑海中犹如山倾。

大家认定了这辈子再见面很难,那感觉就是一种“生离”吧。晚上的毕业班会上,气氛凝重。当时有这样一个节目,七县五区的学生就以来源地为组,每组上台唱一首歌,当作告别演出。那场演出纯粹是悲情演出,一个个泪奔不已。记得当我们几个常宁学生唱完歌从台下下来时,我一下子情绪失控,抓起一个啤酒瓶砸烂就往自己手臂上割,鲜血一下子淌了出来。晚会后,好多同学送我去附一医院清创,但都一言不发,那种凄凉痛彻心扉。第二天,叮咛、握手、告别。我走得较晚,望着空零零的校园,心都空了。

记不清是怎么样回常宁的。班上的四十八位同学,毕业后联系就少了。那时没有手机,只能以书信的形式,跟原来玩得特别好的同学鸿雁往来。时光荏苒,分别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年聚会那一次,岳屏山上,昔日的同学再聚首,生生地感到,时间是把刀,将大家的面孔已经刻得面目全非了。而最伤心的是,有的同学已悄然离去。一个是王多藏同学,王船山的第十一代孙,毕业后没几年在一次义务疏导交通时遇害。一个是曾群英同学,罹病而去。记得当初闻到她患病的消息后几个同学去医院看她,看到她躺在病床上,美丽精致的脸已被病魔折磨得不忍目睹。

她先生一直在帮她捏脚以缓解她的疼痛,她还强带微笑跟我们寒暄,过后不久就永远离我们而去。有人说,同学之间的友情最为真诚,想想也是。一个社会人,会接触成千上万人,会结交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朋友,但是做不到不有意无意地用功利和世俗的眼光去看待对方,或者不去防备对方,但对同学,不需要掩饰,不需要避讳,因为互相之间太了解了,太随便了,甚至比手足之情来得更质朴,更真切,所以跟同学交往是最轻松、最惬意的。记忆在脑海中会退化或隐去,但对于戏校,对于曾经的老师和同学们,恐怕今生此世难以忘怀。

2014年10月22日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