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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玉岗 ‖ 雨霁晚霞红

来源:本站    作者:张玉岗    时间:2024-11-12      分享到:


前天,悠悠被我批评了一顿。在快餐店吃饭,炸鸡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吹两下,便往嘴里送。我责怪她不讲卫生。母亲在一旁默不作声,悠悠看我两眼,继续吃。岂料又掉了一块,她捡起来正要吃,被我拦住,见我满面凝云,便只好放下,而后趁我翻看手机消息的时候,麻利地塞进了嘴里。顿时,我脑袋发奓,开始数落他,声音越来越大。

母亲从旁打圆场,大约料到这也和她过度宠爱孩子有关。父亲看不惯,训斥我不爱惜粮食,从地上捡起来吃一口能咋? 老辈人缺吃少用,别说黑窝窝,树皮都能吃,现在生活好了,就忘了本了?  周遭的目光一齐投向这里。炸薯条的声音从后橱传来,“吱啦啦”小挂的鞭炮一样;邻座杯子里的饮料喝空了,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仿佛边陲小城里的阿翁,那嘴边时时作响的水烟袋。看悠悠吃得津津有味,我依稀想起我六岁时的情形。

一碗地瓜面糊糊,就着咸菜往下咽。糊糊太粗了,直剐嗓子,然而为消除饥饿,我感到嗓子被刮得平滑而熨帖。咸菜缸坐在院子里,水就要干了,咸菜上挂着一层白,像小媳妇脸上未抹匀的雪花膏。捞起咸菜,先在缸沿儿上摔两下,磕磕盐巴,试试脆蔫。水萝卜腌五天口感最佳,脆生生的,超过十天还不算差,就怕被雨水泡过,那就大打折扣了,即使晾晒了也是软塌塌的,像啃一块湿泥。 那时父母都在务农,平素俭省惯了,一星半点的东西也会积攒起来。

经过他们不辍的劳动,家庭的轮廓渐渐清晰,景况慢慢好转起来。后来父亲去山上开采石头,自学凿岩机,不仅自己用,还帮别人干,都是友谊价。老家多山,乡民大都以开采石谋生。父亲便又自学凿岩机维修,租下两间毗邻公路的屋子,辟出一爿门店。开山采石,使用凿岩机的越来越多,加上父亲手艺精,待人宽厚,生意也越来越好。傍晚时分,尚待检修的机陆续被送来,一一码到屋外。

他常常忙到凌晨,甚至破晓,必须要赶在太阳升上东山之前,将修好的机器交付给主家使用,不能耽误了活计。大家都靠机器谋营生,在他朴素的意识中,误工的背后是行事懒散、失信于人,并不是耽误挣钱那么简单。 父亲常常熬夜,身体因此透支,精力愈来愈差。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他白天经常瞌睡,农忙时误了不少农活,人情交游也淡了许多。有人说他发了财就不顾念穷朋友了。流言蜚语,我误以为真,埋怨他只知挣钱,亲戚也不走动,至于我在学校的情形,更鲜少问津。我读中学后,每逢离校返校,他不曾接送过。虽然学校离家不远,可是一看到同学有父母接送,有说有笑,我总是羡慕不已。 他便这样一直忙下去,颠倒着睡下去,答应人家的活计,总会按时完工。 印象中那几年是父母最忙的时候,他们俩仿佛活在两个世界里。

一个在白天勤耕农事,迎送应酬;一个彻夜维修机器,诚信经营。也就是那些年,家里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先是拆除了逼仄的老屋,扩建了老宅的地基,盖了六间大屋,在当时那个环山抱中的村子里,是极罕见的。而后,我入高中读书,向来不曾为学费和生活费短缺而发过愁。及至后来我去泉城读高校,父亲也是按时将生活费打到卡上。那时,他已离开维修的行当,做些零工来贴补家用。寻一个稳定的工作,他是努力过的。先前曾跟随同乡外出打工,在流水线上做包装工人。上班时间,他老是打瞌睡。

工头认为他是惯犯,肯定是被别的工厂赶出来的,流落至此,不思悔改,竟故技重施,简直愚昧至极。工头嘲笑他,他心里不服,却只是沉默,觉得解释说情也于事无补,只好独自离开。 他的生物钟是什么时候调整过来的?我也不清楚确凿的时间,只依稀记得我留在小城工作时,大太阳底下,他已经不再昏昏欲睡了。直到涉世多年以后,我才深深体会到,他熬过的那些长夜,都是在为我的出路所进行的竭泽而渔式的操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古人诚不欺我! 父母走过许多崎岖的山路,蜿蜒,坎坷,泥泞,然而他们并不曾放弃希望、萎靡不前。这一路走来,我愈是明白,现在我所手植的生活,仿佛是继承了他们的衣钵。 在急诊工作,忙碌是常情,熬夜稀松平常。值完夜班回到家,看到父母健康且安详的模样,也便理解了父亲早年为什么会那么拼命操劳。我一脸倦容进门,父母便带孩子下楼遛弯,以免影响我休息。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有时是傍晚,夕阳透过窗棂照进屋来,将每张面孔染成了酡红,温馨而静谧。饭菜已被端上餐桌。母亲招呼我和妻子吃饭,父亲从茶几下掏出两罐啤酒,开盖,对饮,无言。 我特别向往汪曾祺先生笔下的父子关系: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兀自觉得,和睦的父子关系,可以视作培植优良家风的温床,生根发芽指日可待,茁壮发达、荫蔽后世则会水道渠成罢。 有时与父亲拌嘴,尤其是他在脑梗康复后依旧手不离烟、烹菜过咸。

像他当年给我讲读书有用一样,我开始给他讲治病防病的道理。这时,他便如我当年一样,特别倔,三言两语不合,便开始吵。从前是老子训儿子,现在是儿子训老子。其间,他有过一些时日,烟抽得少,也按时服药,血压控制得很好。后来二宝降生,他就被“拴”在了城里,很少回老家去。这里没有熟识的朋友,他多少会感到苦闷。和我拌嘴后,他心绪难定,便又开始频繁抽烟,有时降压药也忘了吃。对此,我很后怕,担心他的身体生出意外。可我的脾气——用母亲话的说:铁随你爹。 最近一次拌嘴,是在雨后。雨霁云开,夕阳照进屋来,我的脸红扑扑的,父亲也是。

 

 

202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