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冬天，我就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去和烤火的人们，那些日子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

那些冬天，带给我关于寒冷的记忆是那样深刻和透彻。周围一切都是寒冷的，寒冷让你无处藏身。

在我没走出那个村子之前，我就是村里那个顽皮的孩子，跟许多孩子一样。我觉得，那些清寒的难捱的冬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寒地冻，大地总会被刺骨的寒冷冻得龟裂开来，大大小小的河流总会冰封数月，冰面总会成为最廉价的天然游乐场，村里的老人总会贪恋每天那些委实有限的冬日阳光，坐在村庄头、胡同尾围在一起晒太阳。

我总是喜欢赶集，我家门口的集，尽管我集市上不买也不卖，可我喜欢那份熙熙攘攘的热闹。我们村因集市而闻名，村不大，集市却不小，集市历史也悠久得没人知道，像梦一样神秘。如果没有集市，我的村庄该是多么偏僻与寂寞。可以说，集市为我打开了解周边世界的第一扇窗户。

入腊月后的年集，人真多啊，后来我学到一个词叫摩肩接踵，我觉得这个词就是为当年我们村的年集而发明的。来自十里八乡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拥挤到这个小村，人群塞满仅有的一条街道和村里的一个个胡同。

那年月，村里刚刚扯上电线，不过电这神秘的东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村人都说，电不够用的，要先满足城里人用，有富了，才给咱庄稼人送。第一次看见电灯泡亮起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看着半空中吊着的小葫芦一样的玻璃灯泡，装在黑色圆盒里的控制开关，还有那被塞进密闭空间里的细细的灯丝，以及发出的神奇的远超煤油灯的强烈光芒，总让人觉得变魔术般不可思议。

很多来自远方的赶集的人，他们赶着牲口，一大早就到了，卖粉条、卖灯笼、卖这卖那。腊月的凌晨，寒冷针砭脊骨，牲口和人嘴里哈出来的热气一团又一团。

不待卸下货物，赶车人先从车上抱下一捆柴火，用火柴嗤啦一声引燃了，蹲在火边开始烤火，边烤边在硬邦邦的土地上使劲跺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两只粗糙的大手互相揉搓一会儿，然后伸手去布兜子里掏出来旱烟，卷上一袋，吧嗒吧嗒地在火边吸一阵子。

汉子们有的自带柴火，有的索性就在我家后宅上扯拽些麦秸、豆秸、棒子秸、棉花柴等，庄户人家，不缺的是柴火。最好的是劈柴，各种各样的干树木，劈开来，一层层码好备用。这东西燃烧时间长，热量大，就连底火都能支撑一段时间，是烤火原材料的首选。

天依然很黑，汉子们或站或蹲，火光把赶车人的脸照亮了，一张粗糙的饱经风霜的脸，满是皱纹，胡子拉碴。这些人，趁着赶集，相处一起就是快乐。能在寒冬的异乡一起烤火就是享受，人生的乐趣就在这里了。

我认得常年在我家门口出摊的几个赶车人，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当年来自哪里。但是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他们用火光将一个个寒冷的黎明唤醒，大口吸烟和彼此交谈的声音有时会把被窝里的我吵醒。天寒地冻之中，我懒洋洋地起身，披着漫天寒星去上学。

寒冬里的一把火，烤上一会儿，威力就彰显出来了。烟熏火燎之中，汉子们身上汗津津的了，热情开始有了释放的地方，一路风霜便不在话下了。一堆火，让身心畅快，每个毛孔都张开来，像往外排毒一般畅快。

在那个没有摄影、银屏和手机的年代，时间似乎走得很慢，没人在意时间会不会精确到几时几分。人们丈量时间依靠天黑天明和太阳在天上的位置，人们很有耐心等待，就像在遥远的集市上，赶车人烤完火，和衣卧在马车上，听着鸡鸣、狗叫，慢慢等待天明一样。骡马通人性，性情温顺，或随遇而安。

于是，赶集，就有了更高层次的意义，满载着全家人希望和嘱托。生活，就有了更高层次的追求，挣钱总归是为了让老婆孩子过更好一点的生活。

赶集对他们而言，是职业，是谋生手段。他们像候鸟一般，不停地迁徙，只为生活。他们赶着马车走向一个个集市，或远或近，或大或小。

至今，我还记得当年一个姓吕的赶车人，那人长得五大三粗，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说话声如洪钟，饭量酒量都很大。逢集，中午赶车人都在集上买饭吃，包子、烧饼、肉盒、馒头、胡辣汤，丸子汤、羊汤，依个人口味。傍晚，快散集时，总要从经销店上买上一斤八毛辣装在酒壶里，买上半斤花生米用荷叶包了，边赶车边吃喝，坑坑洼洼的土路，走着颠着，老马识途，照他的话说，酒也喝干了，睡上一觉，就到家了。

老吕常年卖粉条，每到年集，就起五更赶牲口拉一大车粉条子到处赶集。腊月里，乡人蒸包子、包饺子、炒菜哪一样能离得了粉条，这东西腊月里需求量最大。老吕做买卖实在，价格公道，说话和气，不缺斤短两，所以，老吕粉条销量不小。

散集后，不少碎粉条难免掉落在地上，当年我那慈祥的老奶奶就踮着小脚拿着簸箕、笤帚去扫，回家用井水淘洗一下，将脏东西一点点挑除干净，当好粉条用。

老吕他们是那样和善，每逢年集，见了我都会给我几毛钱，让我到集上买几块糖或其他吃的。等我想要弄清楚一些细节时，集市连同很多记忆都已不在了，故人、故物、故事，渐次消失。

冬日烤火，烤的是一种心无旁骛，是一种求生心愿，很平凡、很渺小，甚至有点无奈，但很充实。人生，其实就是在烤火中温暖自度，一日又一日。天地万物，在火光明灭中感受着兴盛与衰老。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被遗忘才是。人生中，我们遇到的很多凡人的故事值得被记住。光明永远不会被黑夜淹没，万物终将得到照耀，光明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