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老街正阳街的后面，其实是另有一片天地的。那里有大大小小的院子，住着城里最普通的人家。院子和院子之间，有许多小巷子和一片大空场。空场旁有一座高高耸立的谷草垛，那是前院邻居的家产。

有院子就有草垛，有草垛就有城堡，有空场就有战场。谷草垛和空场就是孩子们的城堡和战场，就有了孩子们的笑语欢声。谷草垛和空场是给过孩子们无尽快乐的地方。

火烧云映衬着泰发祥百货商场的半圆形墙垛，恋恋不肯离去，新月却已经悄悄地挂了起来。谷草垛的上空仍是碧蓝碧蓝的。白日间留下的炎热散去，空气中飘散着迷人的味道，那是夕阳和月光的味道。萤火虫忽闪忽灭地流过，伴着孩子们的阵阵打闹嬉笑声。下了班的男人们，散坐在院门旁的木櫈上，抽着纸烟，看着孩子们的嬉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城中的新闻。

院子里，妇人们则忙在炉灶旁。风匣（风箱）呼啦呼啦地响着，烟囱里飘出淡紫色的炊烟。

谷草垛下，孩子们的“征兵”游戏正玩得酣畅淋漓。

只见两军“人马”各站一排，手拉着手，遥遥对峙。甲军的一个“兵士”被乙军选中，就飞快地跑过去，趁“投敌”的当儿撞开敌阵，顺势反掳回敌军一名。乙军又重整旗鼓，坚守阵地，高声挑战。甲军更加众志成城，沉着应敌。甲乙两军高喊着：

谷草垛，高又高，

你的兵马叫我挑！

挑哪个？

挑黄忠！

黄忠不在家！

要你哥儿仨！

……

黄忠是洋片儿“啪（Pia四声）叽”上的白胡子老头，武功高强。但最厉害的还是赵子龙吧？我不太肯定，却也同样跟着高声喊叫着。

“黄忠”其实“在家”，但他投敌了。他是袁家的二孩子，没有白胡子，却留着大鼻涕。

乙军的“哥儿仨”智勇双全。他们毅然地冲向敌军，勇敢地掳回两名甲军的兵士……甲军乙军不停地穿梭往来着，孩子们大汗淋漓。

两个没参加“征兵”的男孩子围着谷草垛追逐着，进行的是“跟踪追击”。他们嘴里“突突突突”地喷出唾沫星子，两根手指都瞄准对方，那是他们的“三八大盖”和“王八盒子”。

一个男孩抓到一只萤火虫，握在手里。萤火虫的光从指缝中透出来，他就向周围的孩子们夸口：“我手里有一团火！”孩子们就笑话他：“你糊弄谁？那是个电灯泡！”那男孩嘻嘻地笑了：“我把电灯泡放飞了！”说着，他张开手，那“电灯泡”果然飞走了，扑棱着翅膀，忽闪忽灭的。

女孩子和更小些的孩子们，在一旁玩的是“老鹞子抓小鸡”。她们也被辉映在火烧云的光照下，脸蛋都红扑扑的，十分好看。

“老鹞子”是十岁的桂清，“老抱子”是十一岁的桂兰。跟在后面的“小鸡”们，有不足六岁的二弟阿威，个头却像七岁的样子；有五岁的继贵，干瘦而不太结实；有不足五岁的偏头，衣襟上系着红布浪荡；有刚满三岁的三弟阿勇，戴着围嘴儿；还有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扎了红头绳儿，梳了羊角辫儿。

“老抱子”灵活而尽职，她保护着“小鸡”们，要一个都不能少。“老鹞子”呲着牙、咧着嘴、吐着舌、舞着爪、瞪着眼，却还是抓不到“小鸡”。“小鸡”们拉着前面的“老抱子”躲着、转着、咯咯地笑着。这“老鹞子”固然可怕，但他们心里清楚，这其实是佳范的二姐桂清啊。

在一旁参观的大人袁百合嘲讽着说：“老鹞子你咋连一只小鸡都抓不住啊？”

“老鹞子”不理会，也不气馁，她也在尽职地扮演着这规定的角色。

男孩女孩们都在这高高的谷草垛下玩儿得兴高采烈、热火朝天。他们的头发被汗水湿透，像是刚刚从东碱泡子捞出来的一样。

慢慢地，火烧云和它的余晖退去了，退到泰发祥百货商场的后面，退到远处的西下洼子和干德门山去了。商场门脸儿上曼圆形的墙垛，像一只躬着身的猫，是在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呢。

这边的甲军乙军仍然在不停地穿梭往来，直到夜色浓浓地铺满天穹。月儿已经变得亮晶晶、清爽爽的了。它高悬在谷草垛的上空，像是半块透明的月饼。

月光下的谷草垛愈发像一座威严耸立着的城堡。正阳街上，泰发祥的墙垛和每家的烟囱，都变成了深蓝色的剪影。一簇簇的土屋里亮起了灯光，不很明亮，却很温暖。

晚风中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吃晚饭的声音：

——金良子

——郑小子

——小忠子

——二胖子

——三留子

——张小丽

——张丽萍

——宋小兰

——佳瑞、佳范、桂清、桂兰

——阿肥、阿威、阿勇

——回家吃饭啦！

母亲们的口音各异：东北、山东、四川、河北、河南……

远处东碱泡子的蛙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这些声音在这迷人的晚上，显得格外的悦耳、温润和动人。

原载于《中央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