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共振，检查大脑病灶。

按照护士的指导，平躺在庞大机器的自动床上，护士给卡上击剑头盔一样的头罩，检查室的房门缓缓关闭，我被交给了这只有我和机器存在的空间。房间是空荡荡的，我的心境也是空荡荡的，只有机器发出的微弱的噪音。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似躺在一块漂浮在大海上的木板上，本来坦然的心情，忽然有了一种窘迫感。

噪音增强，床在滑动。睁开眼，看到的是机器通道的光滑的圆弧形塑料壁，像紧贴着脸，头颅和身体已进入到极其狭窄的检查通道中。两手并拢，紧贴着身体，突然感受到身体如被捆绑在床上，僵硬，板固，不敢稍动，手心里有了明显的汗湿气。呼吸变得急促，压抑感憋闷感扑面而来。心绷紧了，不像做检查，倒像是受刑。

我的大脑在紧张地、飞快地运转着：万一我被卡在这里面怎么办？万一停电了怎么办？万一被人谋害了怎么办？心跳在加速，大脑变得空白而空旷。狭窄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可转圜的余地。是什么捆住了我的手脚？是什么绑缚了我的身体？是什么固定了我的头颅和大脑？我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

巨大的噪音绕头颅响起。间歇性的，有节奏的，时高时低的。这声音似乎从天际而来，又似乎是从大脑中流出，穿透了耳膜，穿越了头盖骨。我在产生错觉：这是在检查身体吗？这是否又是人类的一种现代化的刑具？我听见啪嗒啪嗒的更换频率的声音，我感受到自己正在积聚让自己崩溃的能量。我想到了死，想到了躯体和精神的消失。我不敢睁眼，但眼睛却分明地看到了令我窒息的一切。

机器嗡嗡的噪声，时急时缓，时高时低，它逼着我用数数的方式缓解精神的压力。1，2，3……数到了100，再从头数，1，2，3……又数到了100，可机器还没有停止。数数让大脑得到了暂时的调理。我又感觉到了手的存在，感受到了躯体的僵硬，也感受到了真真切切地躺在机器的自动床上。是的，睁开眼，压抑，还是压抑，窒息感瞬时又笼罩了一切。呼吸，呼吸，平静地呼吸，这只是在做检查，这只是在机器上，很快就会结束的。我心里默念着，宽慰着自己。当机器声再次隆隆地增大的时候，我似乎进入了虚幻的梦境：

看似平静的河面突然起了漩涡，我在急速下沉，如坠入了一个无底洞，大脑好像停滞了，没有了呼吸，张嘴就是咕咚咕咚地吞咽着浑浊的河水，完了，彻底完了，怎么什么也看不到了呢？脚下怎么软绵绵的？不知在水中挣扎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被谁拖上了岸边，总算捡回了一条命。这是十几岁时在泗河里游泳时经历了一场危机，现在依然心有余悸。

机器依然在响，思绪依然在飞：

上高中时，为了不绕行城里，每到周末上学放学总是穿湖而过。从南阳湖的东岸一直到大运河的西岸，有好几里路远的芦苇荡。芦苇荡里都是狭窄的田埂路，还不时有大大小小的小河沟阻断。一个人走在其中，如淹没在无边的大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旦有风，充斥世界的是刷刷刷的芦苇叶子摩擦的声响，偶尔，听到一些水鸟的叫声。但这些带给我的不是浪漫的诗意，而是无边无际的压迫和恐惧。这时既想听到人的声音，又怕见到陌生人。我似乎能听到心脏的砰砰的跳动声和始终黏在身后的脚步的回声。赶上阴雨天时，心更是收得紧紧的，总觉得芦苇荡中潜伏着无数的危险，每一个田埂的拐弯处似乎都有人在盯着我，整个人都被空荡荡的无助感给控制着。有时，为了给自己壮胆，就扯开喉咙地唱上两嗓子。脚步不断地加快，心里总是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快到头了，快到头了。一直到走出芦苇荡，才仿佛从黑暗世界里冲向光明一般，顿觉神清气爽。

机器再一次变换节奏，出现连续长久的刺耳的尖鸣，打断了我飘飞的幻想，我又重新调理自己的心态。

我想起了电影《127小时》，男主角阿伦•罗斯顿户外运动时跌入犹他州峡谷，右臂被岩石牢牢卡住。在被困五天五夜后，他自断手臂脱困。结局是完美的，可是，那长久的127小时他会经历怎样的精神的磨难啊？他的绝望，他的无奈，他的幻想，他的崩溃，都在127小时里碾压过他的大脑，但他凭着坚定的毅力和冷静理性的思考，终于让生命绝处逢生。

我的心情舒展了一些，机器又变成了连续不断的滴滴滴的声响。脑海里忽然掠过德国电影《铁门》中的恐怖画面：主人公杰克被困于密室之中，饥饿，烦躁，让他几近发疯，他意识到自己被置入了变态狂的圈套中。当他利用密室中的乙炔气割枪打穿一面墙壁，认为即将逃出密室时，谁知又见到另一个密室，密室之后还有密室……

我觉得有些窒息，精神在冥想中跌入深渊，大口穿着粗气，心情也躁动起来……

忽然“啪”地一声，噪音顿然消失，接着，自动床缓缓移出，我终于从狭窄的通道里重返正常的世界。像经历了一场大劫，又像重洗了一次灵魂。护士拿下我的头套，温柔地说：“做完了，起来吧！”真的做完了？如梦初醒，脚踩在地板上，确信，真的做完了！

走出检查室，我依然有一种憋闷感，人在生命中万一遇到真正的大困境该怎么办？比如，哪些遭遇人类酷刑的人，那些曾经被送进纳粹集中营的人，那些被日本731部队做活体实验的人……肉体的困境已达极限，而精神的困境更是无以复加。

躺在磁共振机器的床上，我经历了一遍意志、灵魂和精神的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