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朱新春 ‖ 腊八情深
晨曦渐渐褪去,一缕缕金丝阳光透过窗帘,斜乜着挤进房间,与腊八粥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无比温暖惬意。望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香气泡的腊八粥,热气与阳光在客厅交织飘渺,绝美绝伦。这不就是梦中仙境吗,我问自己。我立即否决了自己,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是我生活在了人间仙境。
一碗腊八粥,岁寒思旧事。人一旦上岁数,有空总想过去事,说话总是爱絮叨。看起来,我也不会例外。我想说的事,年轻人可以怀疑,可以不信,甚至认为怪诞。同龄人可通过回忆,对比,对现在的生活更知足。
六十年前的今天,已断断续续下了两三天的雪。窗户外鸡窝里老公鸡打鸣都被冻的变了腔。
“咚,咚咚,咚咚咚”!
“婶,婶儿,我是大焕。您还没起床吧。”
“还没哩。大侄女,你家有嘛急事,你先回,我就而起床,接着就去你家。”
“婶儿,您甭急,俺家没事。俺大大俺娘让俺把第一碗八宝粥端给您,趁热喝。俺给您放香台上啦(鸡窝也是香台)”。随后,响起了咯吱咯吱踏雪渐去的脚步声。
俺拉开屋门,立刻看见香台上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八宝粥。香台上的雪比碗还要厚,要不是碗里冒热气,很难分辨出厚雪覆盖的香台上有一大白碗热粥。
俺家住的三间土墙屋,屋脊缮着一锨头厚的麦秸护顶,据说是夏天晒不透,凉快。冬天冻不透,暖和。可是这会儿门后脸盆里半盆水冻的结结实实,水瓮里结冰一拃多厚,舀瓢洗脸水都难。门外屋檐上耷拉着冰凌与屋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差不离粗,稍细点的与当下铁棍山药差不多粗长。我们姊妹灰头土脸,冻的发紫的手捧着八宝粥碗,感觉非常舒服,轮流吸溜两口,甜甜地,香香地,从嗓子眼热到心窝儿,与院落雪地上那两排深深地脚印一起,烙在了童年的记忆里。
世上人都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大焕姐是对门四大爷家大闺女。为啥把第一碗腊八粥送给俺家,缘由是我。现在回忆起来,有点啼笑皆非。
四大爷给大妮儿起名本意是唤弟,还是换弟,街坊邻居识字解文不多,都喊她“大焕”。二妮叫截(杰)妮,三妮出生时四大娘说又有了个烂妮子,随后就叫成烂、拦(兰)妮,四妮子四大娘叫的死妮子,别家人就喊四妮子,生五妮时,四大爷说四大娘命贱生花无籽,无籽(舞姿)成了五妮的名。括弧内的字名,都是四大爷给孩子们上户口时,大队会计依着四大爷的话音填的名,上学时,老师帮着又起了学名。四大爷快四十岁了还没儿子,自觉矮人一头,发誓不生儿子不罢休。四大娘肚子又隆起了,想知道是儿是女,那时可又没有性别鉴别技术,就腆着大肚子来我家央求,“她婶儿,你劝劝大山侄开开口(我在家排行老三,不是有先知先觉,就是感觉当“小三”不好,不论谁喊我小三还是小山,我都不理会,喊我大山就应声),说一下我肚里是什么妖孽”。看着四大娘满脸可怜巴巴哭相,我这次没跑开,翘起小手指比划说,四大娘肚子里是个带把的小弟弟。果真,四大爷如愿以偿,庆幸自己老年得子,就给儿子取名“庆幸”。庆幸百天时,四大爷当着街坊邻居面说,连放三年腊八粥,感谢上天没让他绝后。第一年的第一碗腊八粥送给了俺家,喝出了寒冬里的温暖。
六十年前的那年我六岁。四岁多点时,养成了总是右手搓左手指,掐指根缝的怪毛病。那时候村里别说电灯,点灯的洋油(煤油)还凭票供应。为了节省洋油,小娘们新媳妇轮流凑到一家,在昏暗的灯光里嬉笑骂俏做针线活。那晚轮流到我家。去年过门很少串门的五嫂与众不同,出于好奇多看了好几眼。坐一旁的大嫂说我小色鬼。我不服气说没看五嫂脸,只是愿意看新衣服。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五六个娘们变着法取笑我,问我能不能看清新衣服盖着的都有什么,当问到新媳妇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时,我正搓着食指,顺口说男孩。小婶子接着问她肚里是男孩女孩,我正掐着指根缝,顺口说是女孩。小婶家里已有俩男孩,我说女孩正和她意,刮着我的鼻子说我嘴甜。也不知是不是天遂人意,那天我所说的好几个人都应验了。“大山”我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扛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挨饿,又经人民公社把冬闲变冬忙,集体出工打井,筑坝,修堤堰,挖灌渠,田地旱涝保收,生产队按人七劳三分红口粮,解决了男人肚子温饱,娘们家的肚子也就经常鼓囊起来,家里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男孩女娃,都很正常。像四大娘连生五个女娃,不是没有,只是少见。街头巷尾腆着肚子晃悠的少妇娘们儿,不论是半开玩笑半认真问我,都是按当时搓手指还是掐指根缝说男女。其实吧,那年头,我就是个孩子,说不准又会谁来怪罪我。直至上学,忽然觉着自己是大孩子小学生了,不论是谁再问那事,一概跑开决不回言。破例说了四大娘肚子,后怕了好几天,天真地想如若说错,我就去他们家做他们的儿子。天知道为啥,我又说中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四大爷四十得子爽倍棒。四大爷泡豆芽磨豆腐在三村两店早就出了名。这年拔完棉花柴,哼着小曲儿走村串巷买新豆子。不管是天不亮卖豆腐脑,还是中午晌卖豆芽和豆腐,见人不笑不说话。大伙都说他有了儿子更有了精神头,小日子越过越滋润。
庆幸小弟来他家两岁时,刚成立的大队革委会派人通知他不能做生意了,只能到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可是没过仨月,老少爷们都觉着饭桌上空荡了,要是来了亲戚客人,更是让人心急上火。大队革委会主任亲自上门,着实让四大爷吃惊不小,随后又受宠若惊。第二天就把豆腐坊家什搬到大队部附近场院里重操旧业,门楣挂上了大队副业的牌子,还增派了两人,一个管账,一个做帮手,大队里给他们记工分,生产队里分口粮。
庆幸小弟过完“仨生”没几个月的那天临傍黑,举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红旗的十几个人至南向北进了俺村。他们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胳膊上带着红卫兵袖章,胸前佩戴毛主席纪念章,让人好生羡慕。是我们几个玩“跳房”的玩伴带队进了村大院。村民兵连长安排四大爷仨人放下手里活,赶快过来照顾“红卫兵”。忙完喝稀粥啃窝头豆芽菜的晚饭,接着烧了满锅热水让他们烫脚解乏睡觉。随后我跟着四大爷赶回家,喊上四大娘大焕姐分头串家赊了二十多个鸡蛋,连同刚准备好的腊八粥料都端到豆腐坊。第二天一大早进村大院,刚好看到红卫兵们站好队,正向四大爷敬礼,还有人给四大爷胸前佩戴好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两张大红纸上写的《感谢信》,一张贴在村大院迎门墙的正中心,另一张绕道送给了公社革委会。公社一个电话打到县广播站,下午豆腐坊就来了两人,一人给四大爷照相,另一个人问一会,写一会。一篇《革命的腊八粥》报道,大喇叭喊,宣传单到处贴,还把一抱报纸送到村大院。四大爷成了全村、公社和全县的“红人”。不久他就离开豆腐坊,带上红袖章,成了公社“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简称“贫管会”的代表。那年腊八节,四大爷重新备料熬粥,兑现了“庆幸”百天许下的愿。
恢复高考那年,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已在公社拖拉机站上班的四大爷,亲手把我的被卷放上“泰山”牌拖拉机后斗里,跟车送到县汽车站,下车又塞我六块钱。攥着我的手说,他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再让庆幸吃同样的亏。要我把考学的“底子儿”多传给他,也能考上学,吃国库粮。还说等我寒假回来,爷俩先喝点小酒,再喝腊八粥。在我的记忆里,四大爷说话就算数,一生没食过言。
人生掐段六十年,不长也不算短。六十多年来,我过得心安理得,不算顶好,更不算赖。走过六十多年的路,爬过坡,迈过坎,尝过苦辣酸甜咸。总感觉六十多年的时间,就在弹指一挥间,还没有来得及到处看看玩玩,就不知不觉快走到人生的终点。
岁月如同一首悠长而深邃的歌,旋律起伏跌宕,音符间跳跃着欢笑与泪水,道不尽的是人生八十一难,还有七十二变的无奈心酸或缺憾。
人生如书,记载了昨天和今天,翻开是故事,合上是回忆。岁月如画, 描绘了缘分和友誼,若忘却年龄,身安心定,道亦昌隆,物物不相妨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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