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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洪志 ‖ 远去的老火车

来源:本站    作者:张洪志    时间:2025-01-21      分享到:


有许多年,我曾凭着一张铁路职工乘车证,经常地让火车载着我,从一个车站的站台奔向另一个车站的站台,那是工作需要的缘故,去赶乘火车。那时,在离我家不远的火车站,有并排的七八条区间铁路,用来停靠为数不多的相对方向的客车与货车。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提着信号灯或拿着信号旗从车站值班室进进出出,指挥着被称之为“绿皮”的那种火车,将旅者放在站台上,再让它轻松地奔向起点。细想想,不管你去哪里,乘坐的都是这种车体外表是绿颜色,里面的许多铁皮和人造革的坐席同样也是绿颜色的列车,把它叫做“绿皮车”,倒也表里如一,物如其名,尽管有些开玩笑的意思。

每当这“普客”或“普快”中的“绿皮”,停靠在我居住的鲁西南那个小城的站台上,被列车放下的旅者,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张惶四顾,最终提起包,鼓起勇气走出车站,开始一种与车站与列车毫无关系的生活。而肩膀扛着蛇皮袋,手里拎着行李包的新旅者,都是心急火燎地奔向车门,你推我搡,你争我抢,生怕上不去车。一番拼挤进了车厢,又慌着抢座位,找行李架。我时常是等到最后上车,偶然车上不超员,能有个座位,就无比高兴了。很多时候也像许多人那样买的是“站票”,只好站在走道的中间。“普”字号的“绿皮”火车总是跑不快,任你心急火燎,它仍不管不顾地照着一贯的节奏行走,仿佛要把这一城一镇仔细地看个够。隔不一会儿,就会停下来上下旅客,有时还要停留较长时间,为的是给某列快车让出区间的轨道。我家离省城济南不足200公里,而每次急着去办要紧事情,坐上这慢悠悠的“绿皮”,都要在上面“咣当”三四个小时,心里免不了急躁。急躁归急躁,但自己心里明白,它不能随意加速,必须按“运行图”运行,着急也没有用,到了规定的钟点,自然也就到站了。闲着无聊,却不爱看报纸,因为“绿皮”不沉稳,老是摇晃,一行行的铅印字不好扑捉。于是,我便靠在椅背边缘,与坐席上陌生的旅客不着边际地闲扯上一通。间或,眼睛透过四方形车窗朝外看,看那被“绿皮”闪过的山间,小河,田野,村庄。

“绿皮”车里闷热、噪杂,有着太多的行囊,有着成分复杂的怪气味,还有着满脸的疲惫,可大家相聚在这里,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为着心中的理想一同奔波。这里也有着平常人的希冀、梦想、和满足,有着脉脉的亲情、温馨与友善。那些在车上才相识的男人们,三五一群,操着方言土语,无拘无束地聊天、侃大山,有的甚至倾诉着自己的小秘密,似乎没觉得周围的陌生人那么复杂、不可信;对面的大嫂会很热情地让你尝尝她家乡的花生红枣;而第一次出门坐车的年轻人,趴在小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正流淌着的许多风景,看困了,就闭上眼睛,做起了平常人的人生之梦,这梦也许就从这里开始。还有,车厢里偶尔发生了特殊事由,常常会由此而衍生出让人感动和敬佩的故事来……

“绿皮”火车,一次次地出入车站,一次次在风靡中度过一节节时光。诚然,它在千里铁道线上起过非凡的作用,有过辉煌的历史。诚然,也有人说过:坐火车,只有坐在“绿皮车”上才有那种脚踏实地的厚实感觉。但这火车中的“老大哥”,毕竟年岁有些大了,“腿脚”已赶不上时代的发展,已是“人老珠黄”,风光不再。近年来,绿色,已不再是火车的主流颜色,“绿皮车”也不再是两条钢轨上的客运主打车型。火车已从单一的“绿皮车”,发展到K字头的“红皮车”、T头字的“蓝皮车”和以Z字打头的“白皮车”,再到时速可达300公里的白色“和谐号”动车组列车。在这众多色调的呈现和变迁中,演绎着经济大动脉一次次的大提速,诠释出了时代的和谐进步与快速发展。

如今,白皮动车,把人们的生活推向了另一种情形,而卸下工作担子退休在家的我,却将自己锁进自我,已经有五六年,没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进火车站,去赶乘火车。但是,我对绿、红、蓝、白等诸色列车的怀想,还有对远方的向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每当风驰电掣般地白皮“和谐号”“刮过”旁边的“绿皮”时,我会驻足追望,伴随着火车在内心的呼啸,还产生出些许遐想:这充满魅力的流线型“白皮”列车,凝聚和沉淀了几代铁路人的智慧、笃定、勤奋和力量,那上面醒目的“和谐”二字,是多么温馨、神圣、体贴,在银白色的钢轨上,它承载着华夏的厚望和希冀,一路唱着和谐的歌,驶向前方。

火车的远方在哪里?

有人说:“当火车启发了诗人的灵感,或诗人发现了火车的诗意,火车变成了诗。”可惜我连诗都不会作,更别说诗人了,但我对火车有深度的情感。当或慢或疾的火车驶来,又看着它离我而去,总觉得有一种情怀相关的东西,交错着荡漾开来,延伸得无始无终。

火车离我的童年那么近,单是父亲那身开火车的“油包”,那把检点锤就沾满火车味儿,他还经常带我去看火车,确切地说是黑白相间喘着粗气的火车头。在九岁那年的盛夏,全家从济南迁居兖州,我才第一次坐火车,车皮是老旧的绿色,座位是硬木的,头顶上的小风扇摇着热风,嗡嗡作响,我新奇着火车上的一切,在走道里来回乱窜。心里还在问自己,火车的远方在那里呢!印象中火车走走停停,车厢里一会儿吵闹,一会儿安静,可不像现在这么拥挤。火车走了好长时间才到兖州站,它鸣着汽笛、喷着烟雾又开走了,这第一次兴致勃勃地享受火车,它就经常走进我童年的梦里,还影响着我以后对人生的畅想。

12岁我去济南读中学,在秋风里,第一次背着行囊独自出远门,还是那一道老旧的绿色,“咣当咣当……”,跑在津浦铁路上。我既兴奋又局促地靠着车窗,新奇地看着漫山遍野的绿,对邻座素不相识的旅客不想也不敢和他们熟稔起来。火车在没有什么秀丽景色的小站停靠,上车或下车的人们都透露着一种微妙的温柔。那时,大站站台上都有小推车叫卖各式特产小吃,活色生香,车到泰安站,我从车窗递出钱买回一包牙枣,它无核、无皮,形似饴糖,吃到嘴里绵软香甜,若干年过去了,才知道牙枣是“泰安三宝”之一,清代定为贡品,只是,“文革”之后正宗的牙枣再也吃不着了。

寒来暑往,当火车载着我走到求学时代的终点站,18岁那年我有幸成为一名铁路人,在兖州机务段工作的那些年,起初是穿着“油包”在蒸汽机车上爬上爬下,后来,为了工作上的事,就经常坐着火车走在路上,每一次旅程都是一个圆,不管走得多远,还是要回到原点——我工作、居住的小城兖州。经常与火车一起跑在伸向远方的钢轨上,见识了满车人的兴奋、向往,车厢里发生的许多故事,故事里诠释的许多爱。习惯了铺张报纸席地而坐,或倚靠在座椅旁手捧一书,细细阅读,有时会读到关于火车的极具文学色彩的话题,像余光中在《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中,写他逃难中与火车结缘,沿着不同的铁轨,把记忆拉得很长,乡愁也结得很长很长。看书累了,就随意地发呆,说不清是胡思乱想,还是什么都不想,一番的静心发呆,居然相聚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景美好。

作为铁路人,我坐过无数次火车,火车以独有的符号、特质和意象,触起我生命中的某种源泉,所涌汇出的能量又尽力回馈给铁路,但心中总是打着一个结——老式的绿色太单调,“咣当咣当……”的言语不煽情,火车加把劲快点跑,再快点跑。当我脸上刻满了皱纹,日渐衰老的时候,铁路“忽如一夜春风催生了一个新时代,中国动词迅疾引领世界。”(周世通《高铁,一个梦幻般的动词》)离我们这里20公里的曲阜东站有了自北向南,从南向北被称之“陆地航班”的动车。高铁绕过了兖州,我心中有些失落,还好,毕竟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这些年,我乘坐高铁去过一些地方,包括江南、塞北、海边、北京。高速列车缓缓驶出站台,很快,“飞一般速度,似白色闪电”,一路的风景刷刷而过,车厢里安静、整洁,有几次,我邻座的年轻人,都是低头不间断玩手机,不给我攀谈的机会。我默默地感受着走在路上的舒缓、愉悦和从容……

铁轨年年岁岁横卧经纶,火车串起了我一座座的人生小站。当离开了工作岗位,我坐火车的次数越来越少,属于火车的情节,火车的记忆,总是变幻着样子。我喜欢空闲时,看由远而近,又渐渐飘向远方的长龙,思考着,生命也是一列有着自己轨道的火车,每个人都会沿着轨道到达自己的终点,只是快慢、远近、载量各异。而每逢在文学或电影作品中,看到火车华丽转身,风驰电掣的场景,心中就荡漾起温爽、豪情和爱恋,还想吟出一首诗,却终无所得,剩下的是追问自己,钢轨不断地在绵延,火车的远方在哪里?

说好了,哪里都不去

有句老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其中所说的“命”,至今我都搞不清楚,说不明白,但也不信。可目不识丁的母亲相信,我但凡遇上点事儿,她就乱琢磨,往“命”上挂靠。就说我出生的1946年吧,国共两党是谈谈打打,全面内战即将爆发,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即阳历6月23日,就发生了因反内战,马叙伦、雷洁琼等多名民主人士被国民党特务凶殴的南京下关惨案。我的婴孩时代就象旧中国一样,多灾多难,听母亲讲,我两岁的时候,得了连大夫也叫不上名的病,医治不好,已是奄奄一息,父亲把我卷进蒲包里,准备埋到乱葬岗子,而爷爷硬是不同意,他不放弃不抛弃,竟然使我逃过劫难而活了下来。房东老太太说我的命“硬”,母亲打心眼里相信。照理说,应该是“不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至今,我也没有过大福大贵,只是落了个身无大疾,吃嘛嘛香。

按母亲说的“命”,我少儿时代的“命”还算不薄,九岁那年,也就是1955年,随着开火车的父亲,从济南来到兖州,成了小城人。接下来的几年,一家七口人过着衣食无忧,平安而温馨的好日子。只是,一个外地来的孩子对兖州的境况不太“感冒”,感受的是晴天三尺土,下雨满街泥,晚上一片黑;和印象中的省城相比,是人少、车少、店铺少,多的则是茅厕、跑猪和石碾……就连和小伙伴们玩耍时,他们都讥笑我那满嘴的济南话。说实在的,兖州,在我小小心中没有啥留恋头,总是盼着父亲能再调回济南。然而,正当我做着好梦的时候,父亲突染重疾撒手离我们而远去,那一年,我这个家中排行老大只有13岁。顶梁柱倾倒,家道突变,无奈,我辍学了,过早背起生活之舟的沉重纤绳,母亲觉得这是“命”,我便和她争辩。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随之闹起的三年自然灾害,使原本艰难的生活几乎陷入绝境。极度悲痛与操劳的母亲去找号称“半仙”的王瞎子算卦,他对母亲说,我的命硬,话音里还流露出与父亲犯尅。母亲只是把这话藏在心里,许多年后才提起,我听后漠然一笑。在艰难与坎坷中,算卦是解决不了穷困的,除了靠自己奋力抗争,再加上典当、变卖家中物品,非亲非故的街坊四邻,时常给我们一家以浓浓的问候与慰藉,还有实物帮助和接济,让我感受到了小城人的宽厚、正直、善良,日渐喜欢与爱恋上兖州。只是,当时我还不懂得一个“兖”字,在地名之外另有“端信”的含义,而小城人也正是把“直”和“诚”当作生活中遵循的信条。

文章的开头说过,我不信命,也许正是这种不认命的脾气,才使我在坎坷跋涉中,从没做过狗苟蝇营的事情,也没让心境荒凉起来。在不少的晚上,我“溜”进铁路俱乐部,读点“蹭”报,看点“蹭”书。有时,在家中暗淡的煤油灯下,捧着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红旗谱》、《洪波曲》、《青春之歌》、《牛虻》、《悲惨世界》等名著,还有一些少头无尾不知书名的“破书”,贪婪地读着。正是在这个时候,让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张恨水、沈从文、哈代、屠格涅夫、大小仲马……没有书可读,就学着诗人贺敬之的风格写几行不是诗的小诗。另外,还摸索着搞点集邮和剪报,来打发孤独郁闷的日子。现在想来,年少时无奈“攀”上的穷困,尽管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却也教育、激励、磨练了我,是我受用一生、受益一生的一笔人生财富啊!

也许,命运之神觉得和我的玩笑开得大了些,在十九岁时,终于带给我一个绝好机遇,让我考入机务段,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巴尔扎克曾说过:“当一个人尝尽生活的苦头,懂得什么是生活的时候,他那神经就坚强起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怀揣着希望,肩挑着责任,谋生打拼,娶妻成家,使人生渐渐地步入了最写意的岁月——事业上,虽然没有过光彩夺目的辉煌,只是在单位的科室负点小责,倒也算是干得称心如意。自打1966年写的一篇“豆腐块”变成铅字,头一回拿到五毛钱的稿费,这写点东西的爱好,就一直没有丢下,除了写一些铁路内容的作品,我可没少写兖州人,没少絮叨兖州事,像《小城兖州》、《大烧饼与母爱》、《兖州的呱嗒》、《盐味》、《‘糊涂’让心里舒坦》等等。闲暇时,我牵着小孙女的手,徜徉在九州大道或人民乐园,和着油然而生的祥瑞、温馨、愉悦之感,把飘逸着阵阵历史沉香的大禹治水定九州、孔子认师項橐、李白久居酒仙桥等历史遗迹和千古佳话,津津乐道地讲给她听听,使她,使我不断滋生又不断沉积下对兖州浓浓的情思、眷恋。许多时候,我还喜欢去街头随处可见的干饭锅,品尝兖州特有的卷煎、甏肉;我还爱说,兖州沾上了孔圣人的圣气、灵气,总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景。

倏然间,我度过了人生一个甲子,彻底卸下工作的担子。在本命之年,有的老友提议我扎根红腰带,说是能避邪消灾。原本就不信命的我,这次也未随从。尽管这红腰带可以不扎,但人生终归还是进入“夕阳黄昏”,心中免不了冒出几分惆怅和酸楚,但理智告诫我,要淡然、平和、豁达的去面对,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把每一天都过的有滋有味。于是,在62岁时,我学会了电脑,当来了灵感时,就把捕捉到的东西,“敲”成一篇或散文或随笔的小文,再用电子邮件发送给报刊,粗略算一下,已有140余篇被发表。当晚上散步回来,干得第一个“活儿”,是伏案写日记,最近十年,日记就写了17本30多万字。然后就斜倚在床头上,品着茶,读着从书橱里挑选的喜爱图书,这成了我一天的最后享受。遇上阴天下雨,便坐在写字台前粘贴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积攒到一定数量的一块块文章,此时,剪刀在手,全神贯注,拼拼贴贴,忘却了一切,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平日里,信手翻看这10大本自编的“百科小全书”,从字里行间又时有新的收获。隔上段时间,不长见面的几个老友,喜欢聚在一起喝两杯,在有点特色的饭店里,点上几个家常菜肴,再来瓶低档酒,便全齐了。这种自掏腰包、依次做东的聚会,本意不在喝酒,图的是见个面儿,说会儿话,每次借着酒精烘托的气氛,换来的是,意趣相投的浓浓情感和廉价的醉人快乐。一句话,眼下的生活挺充实,挺快乐,挺滋润的。有人要问,对生活还有什么希冀?我早就和妻子说好了,哪里都不去,就是守望着早已印入我心中的兖州这片热土,在平安健康中,携手前行,看着小城变美、变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