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读汪曾祺先生写的聊斋故事《瑞云》篇，绵厚悠长，温柔耐读。

我也爱读聊斋，总会发现新东西，少时爱看故事情节。年岁渐长，才知里面全是人生，花妖鬼狐，魑魅魍魉，花面逢迎，世事如鬼。

近读《云翠仙》篇中云翠仙，和《罗刹海市》中的龙女相对比，发觉大有意思。

先说《云翠仙》，自己试着写了《云翠仙》故事，下文即是：

云翠仙，美如远山芙蓉，随母去泰山进香，遇梁子才，子才见云翠仙美，心悦之，各种挑逗，并求婚于云母。云翠仙看人目光如炬，她对母亲说：“他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意思就是：他是个轻薄无福之人，我不能嫁给这样的放荡猥琐之人。梁子才极力表白自己，讨好云翠仙的母亲舅舅，无奈，云翠仙嫁给了梁之才。及至梁家中，家徒四壁，云母急忙去自己家中带各种吃的穿的各种用具，还送给梁一婢女，真真是好岳母。

梁子才过上了温饱的日子。还有娇妻美婢，开始唤狐朋狗友吃酒赌博，渐渐需要偷盗云翠仙的发簪耳环以充赌资，云翠仙苦劝子才不听，无奈，只好像防贼寇一样防着之子才偷自己的妆奁。

一日，梁赌博的伙伴敲门，窥见云翠仙，惊为天人，戏对梁子才说：“你大富贵，还说自己家贫。”梁子才问其故，答曰：“先前看见你夫人，真是仙女般姿容，和你家道不相称，如果卖给富人做妾，可得百金；卖作妓，可得千金，千金在手，你还怕没有赌资吗？”梁子才不说话，其实已经动心了，每每在家叹息，拍手大声说：“这穷日子可是没法过了。”云翠仙只是不理他，梁子才又变本加厉，时不时摔碗打盆骂婢女，丑态毕露。

一日傍晚，云翠仙买了酒与子才共饮，忽然说道：“夫君时时因为家贫焦心，我却不能为夫君分担，心中很惭愧，但身无长物，只有这一婢女，卖掉她，也可稍稍缓解。”梁子才说：“她又能值几个钱？”云翠仙说：“不然把我卖于贵家，或许比婢女多值些钱。”梁大喜，托人把云翠仙卖作官妓，得钱八百缗，已立好契约,事情就是这么顺利。已接近成功时，云翠仙说：“我的母亲知道夫君家贫，常怀挂念，容我回家一趟，况且我与夫君分离在即，一起回去见我母亲一面岂不好？”梁子才担心岳母会阻拦自己将云翠仙卖作官妓一事。云翠仙说：“我自己乐意的，绝不会有差错。”

半夜时分，两人抵至云家，敲开门，见楼舍华美，婢仆佣人往来不绝，梁子才第一次来岳家，见如此豪富，大骇。

铺垫如此之久，高潮终于来临，云母见二人惊问其故，云翠仙说：“我道他是不义之人，今果然如此。”云翠仙从衣底拿出黄金二锭(约百两)，放在案上，继续说道：“幸未被小人拿走，今天他要把我卖了，所以留下黄金也无用处。”转身指着梁子才骂道：“豺狼鼠辈，从前你面沾灰尘如鬼魅，靠近我时，身上汗腥味熏人，皮肤上的污垢厚如城墙，手上的皮肤粗糙皲裂足有一寸，让人恶心。自从我嫁到你家，你安享餐饭，鬼皮才脱落，母亲大人在上，我说的可是假话？”

梁子才低首，不敢出大气。云翠仙又说：“我虽然无倾城之姿，但自认为嫁给你还是相匹配的，我对你可有亏负？我焉是买不起楼宇良田，只是你儇薄骨，乞丐相，终不能共白首。”

这段话说得酣畅淋漓，犹如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痛斥负心人李甲。

梁子才痛，悔，惧可想而知。东方既明，野色苍莽，梁子才发觉自己身坐峭壁之上，骇绝坠入深谷，奄奄一息，幸得樵夫所救，书中暗表，云翠仙实为一狐女。

梁子才惶惶如丧家之犬，归家后才发觉家中如败寺，绳床败絮。梁沦为乞丐，愤恨之极，杀劝己卖妻者，被收狱，不就，病饿而亡牢中。

那时看过电视剧《云翠仙》，演员于慧饰演的云翠仙秀美可人，婀娜多姿，风情万种。

云翠仙嫁给梁子才，真是明珠暗投，让人扼腕。兰草置于茅厕。梁子才之流，实不配享有云翠仙这样的红颜娇妻。对云翠仙及云母来说，她们永远不知道恶人的无耻，是没有极限的。梁子才也真是渣男中的极品了。

《聊斋志异》另有一篇《罗刹海市》，中有龙女，坚决不涉人间，宁可在龙宫中与丈夫子女隔绝，茫茫天海，仙尘路隔。我一直不明白龙女为什么不跟丈夫回到人世，夫妻团聚，儿女绕膝，尽享天伦？现在才明白，蒲松龄如此写其实大有玄机，龙女实大智慧。

人世间的肮脏比罗刹国尤甚，令人反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米兰昆德拉)。黑白颠倒，美丑异位的人间，不是高洁如兰花一样的龙女所能承受的。龙宫中的那株玉树，莹澈如白琉璃，花开满树，光明可爱，此物非人间可得，这是龙女的化身。

说实在的，马骥与梁子才相比，真是天悬地隔的两人。卑鄙猥琐是梁子才，马骥却是美丰姿的翩翩少年，有文才。一篇《海市赋》，纸光似雪，墨气如兰，文动四海龙宫，更兼有思想，在罗刹国官至下大夫，亦郁闷不已，只因这里美丑颠倒，总之是一流人物。我几疑马骥就是写的蒲松龄自己，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借马骥之父口说出自己的慨叹: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罗刹国可笑不？请来蒲松龄所在的人间一趟，比罗刹国可笑何止百倍！

马骥这样的人才尚不能打动龙女，最是人间留不住。非是龙女绝情，实乃人间丑恶。龙女大智慧也。

云翠仙这样的狐女虽然深情，道行终究不够，不如龙女这样的神女清醒，终归是金闺花柳质，陷于污泥中。还好云翠仙及时止损，抽身退步早，免得一直受苦。

都说命运使然，其实有规律可循，我永远记得电影《神秘河》中的一个细节：三个小男孩在街上玩棒球，变态狂拐走了其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安然无恙，此后，他们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被拐走的孩子一生的命运都是凄惨的，他摆脱不了童年的阴影。命运其实在他们玩棒球的那天就注定了。或许没人注意到编导的良苦用心，未被拐骗的两个男孩当时始终手握球棒，目光警惕。而悲剧的主人公男孩却是目光躲闪，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你明白了吗，命运欺负什么人，云翠仙或龙女，蒲松龄先生其实大有深意焉。

写于2019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