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吕延梅 ‖ 隔
“嚓”,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豁的一声,强光突然拥抱了她,不留一点余地热情,没有一毫犹豫和狐疑,突然用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平日里,厚重的窗帘遮住了,隔离了外界的喧嚣,也割断了阳光的美好。
她的眼睛随着一束阳光扫过去,乳白色的灰尘是这里的王,在无数个日子里,不停地入侵,抚摸着寂寞的时光,以及诸多被她遗弃在阳台上的旧物。
一把蹩了脚的转椅,斜倚在墙上,像受伤的士兵,曾经在战场时叱咤风云,与主人肌肤相亲,一声太息之后,在不舍的中被扔出来,死在这里,只留下一个躯壳,像一个墓碑,屹立在时光的尘埃里。一箱旧衣服,一层层摆进黑暗中,挤进旧纸箱里,经年无人问津。打开纸箱,仿佛打开时光之门,它们迫不及待地耀如她的眼里,如白居易笔下上阳白发人,哀叹着,久久地等候她。她知道,它们是一个个死去的她。她们曾经一起风光无限,在阳光下,春风里,别人艳羡的眼光里,弱柳扶风,招摇过市。岑寂的角落,几只花盆蒙着尘土,褐色的死亡,伏在干硬的土块上,无声叹气。
她是热爱植物,喜欢养花的人,令她遗憾的是,在她住的房子里,所有的绿色不断地夭折,即使最容易存活的吊兰,最顽强的几根叶子,不几天,也会泛黄,发黑,无精打采,归于尘灰了。她不忍心看着它们一天天的衰亡,干脆丢到阳台上,任其驾时光之桨泛游死亡之海。
她轻轻地拔起它们,土块如石头般坚硬,冰冷的触感,诉说着时光的无情。褐色的叶子酥软但坚韧,令她惊讶的是,它的根部泛着翠莹莹一丝绿意,它还活着!她想知道,在断绝水分的几百个日夜里,怎么会有生命的奇迹?她找来铁锤,用力敲打干硬的土块,失去水分也就失去了柔软和滋润,“噗噗”下落的尘灰,在亮光下飞扬,渐渐地几块乳白色的根须裸露了出来,小手指那么粗,晶莹剔透,温润如玉,在干燥的土粒中,让人想到沙漠中最清澈,最娇弱,最美丽的月牙泉。
她突然悚然,它们在深深的硬土中,仿佛一具白骨,闪着幽幽的磷光,不死的幽灵在寂静的空气中久久盘旋萦绕,试图穿越幽深的死亡峡谷,重新回到眷恋的尘世间,萌生生命的新芽。 她把它们放回到花盆中去,舀一瓢水,轻轻地淋上去,“吱吱啦啦”土块贪婪地吮吸着,褐色在焦黄中蔓延。
2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在广阔的大厅里,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涌动着,谈论着。她穿一件乳白色的风衣,像一只飞鸟,风尘仆仆地赶过去。满眼的陌生人,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也不明白为何目的而来。她左奔右突,像是在寻找什么。突然,从哪里跑过来一个女孩子,也穿着同样颜色的一件外衣,扎着长长的马尾辫,猛然扑到她怀里,抱紧她,大哭着,喊妈妈。她抱紧她,泪水涌出来,多年不见的骨肉,遗失在茫茫尘世里,多少悔恨和悲痛?
醒来,茫然若失,不知什么时候丢失过孩子。空落落的,屋子里寂静如初。半遮的窗帘,屋内黑暗肆意狂舞。透过窗帘,晨光熹微,仿佛有什么声响,隐隐约约的,尖利的,含糊的,莫非是群鬼野号?仔细再听,是风吹窗棂,铝合金框发出细微的颤动声。伸出手,想挽住什么,骨节僵硬,除了冰凉的空气,空空如也。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医院一楼幽深的走廊尽头,妇科手术室,里屋,一张白色的布帘遮着,正对着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帘外,医生和护士大声地聊着什么,下午的阳光暖暖地照过来,一切都显得安逸和谐。
时间静止,白色淹没了她的身体,躺在平展的床上,任凭看不见的锐器,一下,又一下,切割她的血肉。平生第一次遭遇的巨大创痛,海水一般,一阵一阵漫过来。挣扎在那一浪又一浪的疼痛里,她咬紧了牙关,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硬生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望着天花板,视线所及,一片苍白,只有一个黑点,正对着她,如一只孩子的眼睛,绝望地盯着她。她无力地闭上眼,泪水顺了眼角流下,噗嗒,一下落在床单上。渗下去,一丝浅浅的痕迹,马上就模糊了。
那时,她们夫妻居无定所,囊中羞涩,困顿中她们不想牵连到孩子。现在想起此事,作为母亲,剥夺孩子生的权利,不管以什么借口,都是无法弥补的罪孽。或许,幸好孩子没有降生到这世间。自私,争吵,猜忌,冷漠。无数鸡飞狗跳的日子,孩子,你不会幸福的。她也不幸福,可她能忍,忍受这非人间的悲凉,以更深的麻木行走在黑色的大地上。
3
朋友从遥远的山城来到她居住的小城。
在昏暗的茶室里,隔壁打麻将的声浪,一阵又一阵透过玻璃门渗进来。二十年的光阴亘在那里,恍如隔世,一起相处的日子彼此的身影,已摇曳而去。人活着,总要渴望点什么,他曾经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友情以上,恋人未满。互相吸引,一起学习,一起游玩。在乎,关心,形影不离。她刚刚结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琼瑶笔下的海枯石烂,在现实中不堪一击。一颗心被点燃,又被冷落,死灰里还有灼人的温度。曾经相伴相知,欢声笑语,被一阵大风吹走了。沉寂,暗流涌动在最深的梦里。她是不敢轻易踏进爱河。亦或是爱太挑剔,只有自己喜欢的人,才愿意在一起。
他是一个温暖的存在,白月光一般皎洁。有幸此生遇见。后悔没有再主动一些,那时他不谙世事。她急于找一个坚实的肩膀依靠。一个受过伤的孱弱女孩儿,只有这种简单的想法。他懵懵懂懂,寻找心中的爱情。毕业,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死亡,人与人分离,有的会终生不再见。她们通信,来来回回,等着邮差传递。牛皮纸的信封,贴上邮票,投进绿色的邮筒里,之后是等待。最长的一封,写满了6页信纸,她不记得写什么了。他们都是优柔寡断之人。看似时时牵绊,但又游离于外。心随天意,顺其自然。多年之后,她明白:因为软弱,无能,不能阻碍命运的洪流。
是这样吗?没有破釜沉舟的魄力。如果她为他留下来,她做不到,她怕大风刮来,他会像落叶一般任意浮沉跌入泥塘。不确定的未来,她无力承受。她太弱了。甚至不相信靠汗水能踩出一串坚实的脚印。一路走来,她已是伤痕累累。多年之后,她听着陈奕迅《孤勇者》“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泪眼潸然。
言谈中,除了叙旧,对过去的共同熟悉的人的褒贬中,透露着彼此的处世之道。她脸上始终堆着笑,语调调高,生怕怠慢了。她不停地绕过桌子,小心翼翼蹲下来,给茶壶蓄水,殷勤地给他杯子里添水。半开玩笑地说,很高兴为您服务。熟人见面就该如此吧,该聊的聊,不该聊的不聊。一个小时以后,他在视线里消失。她踩着高跟鞋,红色裙子在夜色里飘着,在时空里划过一道梦一般的彩虹。她想,或许,此生不会再见了。
张爱玲在晚年回忆她和胡兰成的爱情时,以“小团圆”命名。生命的大火燃烧过,又倏地熄灭了,在漫长的回忆里成为一个热情的故事。延续一份情感,需要机缘。缘分尽了,即使再珍惜,也如隔夜的蛋糕,不再是最初的味道。
时光无情,风干了孤勇者的纷纷泪雨。
4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没有爱的世界,只有暗无天日的悲凉。衰老已经降临,疲惫是一张披在身上的外衣。
爱是生命的血液。枯萎的植物失去了体内的汁液,最终失去了生命的气息。是谁买了一束枯枝插在花瓶里了,她知道那是一种花,只要有水,再给它点时间,它如起死回生般开出无数星星一般的小花,还要长出斑斑点点的绿叶子。
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爱吧?婴儿是爱的结晶,在母体里孕育,在父母渴盼的眼光里,晃动着双手发出第一声哭嚎。几十年后,撒手人寰,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在亲人的思念里无数次地活过来。
她跪下去,捧起一把干冷的土,膝盖硬生生地硌着,风如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母亲长眠于此,这是母亲耕耘过的土地,脚印一遍遍踩过,汗珠子一次次砸过的。嗅一嗅,似乎母亲的气息还在。
有一种离别叫永诀,一个“永”字,毫无商量。
她记得母亲抓起房梁上掉落的小燕子,登着梯子把它放到窝里去。下午的阳光,从西屋后窗上照过来,如一束瀑布,把她瘦小的身影印在门前。她扶住门框,跨过门槛,走到院子里。一棵大槐树,无数叶子在风里招呼着她。她走过长长的胡同,院子外有池塘,边上有两棵枣树,先人种在那里。孩子们爬上爬下,枣子未成熟就已零落殆尽。她一次次走出去,走出村子,走到县城,走到外地更广阔的天底去了。
老祖母在漆黑的夜里,被抬入田地里,再也没回来。那时她四五岁,第一次遇见死亡。空洞,恐惧。后来那些老屋忍不住寂寞与衰老,坍塌了。废墟里,横七竖八的土坯与断瓦堆积着岁月的衰败。二十多年后,八十六岁的奶奶不想再忍受俗世的尘垢,2002年大年初二离开了。那时下了好大雪。四年之后,爷爷也离开了。
爷爷奶奶8个孩子,儿孙众多,大多在外地,只她们一家住在老家村子里。农村重男轻女。堂哥从外地回来,住在奶奶家。爷爷家有一头驴拴在院子里,她常蹲在旁边看:它吃草,打喷嚏,抖腿,甩尾巴,偶尔长鸣。它一引颈,整个村庄的屋舍树木都在颤栗。她明白公驴为什么名为“叫驴”了。等她外出读书,毕业后到外地工作,时间悄无声息地潜入村庄,如秋天落叶一般,老人们纷纷离世。
母亲病逝时,七十四岁。辛苦一生,勤劳一生,善良一生,深爱她一生。“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仓央嘉措《十诫诗》)相爱,分离,悲伤。爱得越深,就要承受失去后更深的悲痛。终于理解林黛玉为什么喜散不喜聚,蘸着泪水写《葬花词》了。
如果死后有知,亲人能团聚,那么死是幸福的。如果无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亦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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