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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丁德慧 ‖ 一个老兵最后的坚持

来源:本站    作者:丁德慧    时间:2025-04-07      分享到:


乙巳年正月十三一早,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你二叔夜里一点零四分走了。放下电话,坐在床上,眼泪涌出了眼眶。

三个月前,二叔感觉胸闷腹胀,被婶子逼着去县医院检查,结果发现癌细胞已扩散到胸腹部多个部位,已经没有动手术的机会了。医生建议再去外面的大医院查查看看,二叔不想耽搁孩子的工作,也不想再花钱,住了一个多星期后,就坚决要走。于是二叔腹部、背部各带着一个引流袋,跟着婶子回家了。

二叔丁修岭,生于1949年,与新中国同龄。小时听话懂事,时常帮着“五保”大奶奶打个酱油醋、烧个锅什么的,深得大奶奶的疼爱,有好吃的常常留给他。奶奶时常埋怨大奶奶把二叔惯坏了,父亲至今提起来还略带“妒意”。二叔给大奶奶暖脚,一直暖到12岁。1968年大奶奶去世,二叔顶的老盆。

二叔没正式上过学,只是断断续续上了三年夜校。1970年,二叔参军入伍,进的是李德生的部队,驻防合肥。部队政治学习任务很重,二叔夜校识的几个字根本不够用。他除了请教战友,还先后买了两本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日积月累,他读书看报,写心得、决心书都没问题了。

当兵最苦的就是拉练了。有一次深夜,二叔他们连要在指定时间赶到一个山头,雨越下越大,山路湿滑,崎岖难走,战士们又冷又累,肚里没食,渐渐放慢了行军速度。二叔也脚步沉重,冷得直哆嗦,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最后,二叔和两个战友率先到达山顶,获得了营部嘉奖。

1976年,二叔退伍回家,当了民兵队长,经常带着民兵到村北河堤练习打靶。结束后把枪支统一收回保管,每一支枪都擦得锃亮,我和弟弟曾偷偷地摸过呢。

二叔还负责队里的外出采购任务。一年初春,二叔带着两个社员到山里买芋头种,路上饿了,就到路边一户人家要一壶开水,准备吃自己带的煎饼咸菜。同伴见主人家正烙煎饼,悄悄提醒二叔先别拿咱的煎饼,看人家能给几个新煎饼吃不。坐下后,二叔还是拿出了带的煎饼咸菜分给同伴。主人见了,赶紧叠了几个冒着热乎气的煎饼送过来,说:“有新的,哪能让你们吃旧的呢。”二叔推辞不过,只好接过来了。临走时,二叔执意要留下钱,主人说:“你们实诚,俺山里人也不抠馊。吃几个煎饼,再留钱,还像话不!”二叔只得道谢而去。同伴取笑他:“你这是革命军人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啊!”

二叔平时少言寡语,但做事细致实在。他先后在窑厂、管区、加油站等单位工作过,每到一处,都被领导信任,被委以看管、会计重任。在加油站一干22年,吃住在站上,很少回家,地里的活儿、家里的事儿都落在了婶子一个人身上,妹妹、弟弟的学习也顾不上问,结果都没考上学,这也是二叔一直深感愧疚的地方。

二叔对我的关心我一直记着。上初二时,我迷上了练字,剪一撮兔毛塞进一截竹管里当毛笔,没事瞎写。二叔看到了,一边鼓励我好好练,一边跟父亲说:“哥,小果喜欢写毛笔字,你给他买本字帖、买支毛笔吧。”于是我拥有了平生第一本字帖、第一支毛笔。

2019年,丁氏宗祠建成,二叔负责看管。他住在祠堂前的一间房子里,天天守着祠堂,有来参观拜谒的,他热情地打开门,引导参观。平时呢打扫祠堂卫生,修剪花木,除草浇水。

二叔还担任着三队队长,协调土地承包,分发承包款、补偿款,调解村民矛盾,解决村民困难,尽心为村民办事。有个村民就承包土地问题提出不合理的要求,被二叔拒绝,到家里吵吵,二叔依然不妥协。驩城镇党委授予二叔“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

从医院回到家的二叔依然牵挂着祠堂,每天都要提着一红一黄两个引流袋到祠堂转两圈。寒潮来袭前,他交待婶子和妹妹把祠堂大殿前的两个龙缸里的水舀出来,盖上缸盖,用塑料布蒙上扎紧。婶子和妹妹按照要求正干着呢,二叔不放心,提着引流袋来了,见扎得不紧,就让婶子帮他提着引流袋,自己动手重扎。

田陈矿下来了一笔农田补偿款,需要分发到各户,二叔还想自己去处理。父亲说:“你都什么情况了,还自己去处理?”便安排本家二哥去办。

二叔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引流袋里的颜色也越来越深,他没有自己行走的力气了,需要婶子搀扶才行。每天,父亲、母亲和三叔、三婶都要去二叔那里看两三回。邻居及二叔的发小也三天两头来床前陪着二叔拉呱。

父亲嘱咐三叔买送老的衣服,三叔迟迟不愿去。这天我和妻子回家看二叔,也提醒婶子是该准备送老衣服了,婶子就安排我俩开车带着三叔去驩城寿衣店。选好了寿衣,三叔坐在店门口,摸着寿衣,听着老板娘念咕“铺黄金,戴白银,以后代代出贵人。头枕莲花脚蹬山,子子孙孙做大官”,默默地吸了一棵烟才离开。

进了腊月二十,年味越来越浓,二叔病情恶化得越来越厉害,吃什么都吐,白天一声不亢,夜里疼得无法入睡,从床这头爬到床那头,来来回回到天明。引流袋里的红色、黄色液体里出现了絮状物。看着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东西,想着自己的器官在一点点溃烂,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啊。二叔对父亲、母亲说:“哥、嫂,本来应该我给恁操心,现在得请恁给我操心了。我的后事,恁看着办吧。”

开诊所的本家二哥每天都来给二叔挂针,他悄悄告诉婶子:“二叔怕是挺不过年了。”父亲也担心,都忙年,到时找人帮忙都很难。二叔心里是明白的,他对婶子说:“放心吧,我一定让恁过个素静年。”父亲也鼓励他:“你是党员,也是老兵,一定要坚持啊。”二叔想喝蜜枣稀饭,兄弟丁尧赶紧去驩城买来蜜枣,熬好端给二叔,喝了两口就吐了,平复一下后,又喝,还是吐。

年二十九,我带着从北京回来的儿子丁阳去看望二叔,丁阳见到才几个月不见的二爷爷瘦得不敢认了,不觉哽咽了。二叔看见丁阳也流泪了。

在济宁附院工作的哥带来了管呕吐的针剂,二叔用后呕吐状况减轻了。过年那天,拜年得络绎不绝,二叔精神很好,瘦削的脸上流露出不易觉察的的喜悦。

年后,二叔能喝点面条、稀饭,还能下床坐坐。我们觉得奇迹也许真的会发生:天气转暖,二叔病情好转,可以到祠堂里亲手取下龙缸的包裹,再灌满春水;可以到花园里为花木浇水,看玉兰花绽放……

然而,二叔挺过了大年初一,还是没有挺过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火化,十六出殡。村里几位先生给二叔赠送的字是“诚慤”,有人问“慤”是何意,我百度了一下,慤,音同确,诚实、谨慎的意思。本家大叔一句“就是一个老实人的意思”,概括到位。棺材还没抬出去,父亲、三叔就躺倒了,一半是累,一半是痛。

二叔被葬在了新林的南边。二叔交待,这样孩子上坟近一点。

新林的南边是一条小河,北边是一条较大的河,西边是一片二百多年的松树林,新林里也遍植松柏,空旷处种上了小麦。头枕大河,脚蹬小河,月明之夜,看河中静影沉璧,望田野麦花如雪,听松林涛声阵阵,二叔该不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