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霜霜 ‖ 吱呀的甜歌
柳圈村坑沿上几家,若要说起谁最得福气,乡亲们总要想起“站祥家”。
她初来村里时刚过四十,身量壮硕,宽宽的肩膀能担起两筐玉米,笑起来时,整张脸像盛着月光的瓷盆,倒让人想起《骆驼祥子》里热辣辣的虎妞。她左手牵着个七八岁爱往她衣襟上蹭口水的唐氏儿,右肩蓝布包袱还沾着碎木屑——那是被前婆家扫地出门,不堪回首的光阴。
听闻她曾是隔壁村媳妇儿,大概是因精神状态不佳,又生得唐氏儿,婆家觉得累赘赶出了门。可是谁能想到,这被命运揉皱的纸鸢,竟遇上了站祥。那男人矮小结实,像株长在石缝里的老榆树,守着三间土坯房过了半辈子。站祥接她回家那日,门框上的燕子窝正往下掉泥,可他弯腰替她拂去鞋上尘土的模样,像是在捧起失而复得的珍宝。这连燕子都嫌弃的屋子,竟成了盛满星光的避风港。
都说傻人有傻福,站祥疼媳妇的劲儿,恨能把冰碴子焐成蜜。农家日子,集市是最热闹的消遣地儿。每逢集日,他必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电动车,载着媳妇穿行在水泥路上。站祥瘦削的身板吃力地稳住电动车,她的胳膊环住他精瘦的腰,像缠绕着一棵会开花的树。老旧的车轮碾过阳光,把“咯吱咯吱”的响声都酿成了甜歌。
一颗颗红艳艳的山楂裹着琥珀糖衣,在风里晃出耀眼的金芒,她眼角眉梢都是糖霜,逢人便炫:“瞧,俺站(站祥)给俺买的糖葫芦儿!”那幸福的尾音拖得老长!
这般穷光景却令站祥姐姐放心不下。去年腊月二十三,她踩着满地炮仗红纸闯进门:
“这媳妇留着除了白添两张吃饭的嘴,啥用不中,快撵走吧!”
话音未落,一向闷声闷气的站祥突然如一头发疯的狮子般愤怒,他掀了桌,陶瓷碗在地上炸开:
“要撵她走,我一活也不活!”
腊月里我和弟媳去奶奶家,总遇见她在奶奶家檐下烤火。灶膛红光映得她双颊如醉,粗粝的手腕上两圈银镯叮当作响。她满脸透着少女般的娇羞,挽起袖子向我们炫:“看,这是俺站(站祥)给俺买的!这手表,也是俺站买的!”突然她的衣襟里滚出个烤红薯,脖颈间项链跟着晃出一片金黄。她的欢喜是不加掩饰的,那痴憨里透着的抑制不住的小雀跃,真令人羡慕不已!
奶奶捏着顶针的手顿了顿,线头在暮色里打了个颤悠的结。她既为站祥媳妇感到高兴,又为那些整日辛苦操劳却得不到丈夫疼惜的媳妇们感到惋惜。“这媳妇啊,命里该着有这遭甜!你看她腕上的银镯,都是站祥夏天卖了西瓜换的!反倒是那些能干的媳妇,在婆家却常常蒿草不值,真是可惜!”
奶奶真是把人间冷暖看得透彻!我和弟媳相视无言,再看看自己空空的手腕,不禁一阵唏嘘。
后来我和弟媳私下里说起她,总忍不住唤一声“俺站媳妇”。那声音里藏着三分艳羡,两分温柔,仿佛看见站祥在暮色里替她别正歪了的头巾,看见她举着银镯在阳光里笑出细纹。
原来幸福从不是金楼玉瓦,而是有人把你眼里的光,都小心地收进掌心里,连岁月的褶皱里都酿着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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