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兴甲 ‖ 盐粒里的岁月
老槐树在我们村口站了三十年,岁月的痕迹如雕刻般印刻在它粗壮的树干上。繁茂的枝桠间洒落的缕缕阳光,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娘数钱时颤抖的手指。那些淡青色的槐籽,安静地躺在粗布口袋里,宛如尚未破壳而出、亟待孵化的春天,充满了未知与希望。
那年我踩着露水去赶集,年仅十三岁的肩膀扛着全家人沉甸甸的希望。收购站的人漫不经心地抓把槐籽在掌心搓了搓,然后冷漠地说道:“水分大,按七折算。”我呆呆地数着那比预期少了一半的钞票,心情沉重得如同压着一块巨石。铜钱大的槐叶在风中打着旋儿,一片一片地粘在我汗湿的衣领上,仿佛是命运无情的捉弄。
娘当晚没碰那碗玉米糊,昏暗的油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在土墙上,显得那么孤独和无助。她的一双手反复摩挲着那个空空的布袋,一声接一声的叹息碎成了窗外满天的星子。
腊月里推独轮车去集市的情形,即使多年后,依然在我的关节里泛着酸疼。大哥在前头奋力拉车,那根麻绳深深地勒进他十九岁的肩胛,勒出了生活的艰辛与不屈。萝卜缨子上的霜化了又结,仿佛在我们破旧棉袄上洇出一幅深色的苦难地图。集市东头的张屠户最后只给了五块钱,还说连车带萝卜都只值这个价。秤杆上的铁砣不知何时滑落在雪泥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们攥着冻僵的手指往回走时,娘正用围裙兜着邻居家的老秤。那秤砣坠得围裙直往下滑,露出了她补了三回的毛衣领。那枚生铁疙瘩要赔六块五,这个数字对于我们贫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忽然蹲在门槛上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生锈的秤星上,溅起细小的尘埃,那尘埃仿佛也承载着生活的沉重与无奈。
后来我总梦见那个场景:娘单薄的身影像被风吹斜的麦秆,脆弱而又顽强。而那个黝黑的秤砣在梦里不断膨胀,变成了碾过她脊梁的沉重石磨。直到自己当了父亲,才真正明白,生活的重量原是可以把铁砣深深地压进血肉里,让人痛彻心扉。
大哥娶亲前夜,咸菜缸见了底。娘连夜炒了三罐萝卜干,那油灯芯被她挑了又挑,只为让灯光更亮一些。然而,我的那罐却忘了撒盐粒,白生生的萝卜条在陶罐里沉默着,像封存了一截苍白而苦涩的时光。整个礼拜,我就着白开水啃煎饼,喉咙里泛着生涩的苦,那苦味仿佛渗透进了灵魂深处。
周末回家,看见案板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盐霜,这才知晓喜宴上那包粗盐是娘用陪嫁的银簪换来的。她替我重新腌菜时,鬓角的白发垂进陶罐,和盐粒混在一处闪着光。那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眼,让我看到了母亲为生活付出的一切。
最重的那场高烧来得毫无征兆。校医说我说胡话时总喊娘,同学们笑我像没断奶的羊羔。他们不知道百里外的河滩上,娘正佝着腰捡麦穗。那些被车轮无情碾进泥里的麦粒,需要娘把指甲抠出血才能艰难地拾起。后来她衣襟上沾着的麦芒扎在我枕边,月光下像一排细小的银针,刺痛着我的心。
退烧那日恰逢芒种,娘摸黑走了六十里山路,怀里的新麦还带着露水的气息。那露水仿佛是母亲一路奔波流下的汗水,饱含着无尽的辛劳。
她最后的日子是在弥漫的药香里飘走的。我匆匆赶回时,只见堂屋摆着空空的碗,碗底留着褐色的药渣,蜿蜒如干涸的河床,那河床仿佛是娘生命流逝的轨迹。大哥说昏迷前她总摆弄我寄回的钢笔,说笔帽上的钢印会硌着写字的手。遗物里有件没缝完的棉袄,针脚在右肩突兀地断掉——那正是我卖萝卜时被车辕磨破的位置。
昨夜春雨过后,老槐树又开花了。那细密的春雨如同大自然的巧手,轻轻抚摸着世间万物,也催开了老槐树沉睡一冬的花苞。米白的花串垂在当年称秤的地方,串串花朵如同洁白的风铃,风过时簌簌落着旧时光。那飘落的花瓣,仿佛是岁月的信笺,承载着往昔的点点滴滴。
我忽然看清那些年娘不是在数钱,而是在数日子。她数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娘不是在哭铁砣,而是在哭被生活压弯的月亮。那月亮曾经是她心中的希望与美好,却在生活的重压下渐渐失去了光芒。
在咸淡相间的岁月里,娘把自己腌成了最苦的那枚盐。生活的苦涩如潮水般涌来,娘却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她在艰难的日子里辛勤劳作,精打细算,用自己的坚韧和付出,为我们撑起了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让我们尝到了活着的滋味。那滋味或许并不完美,却充满了温暖与力量。
如今我书桌上的玻璃瓶装着槐籽、生锈的秤星和几粒麦穗。它们如同岁月的拼图,拼凑出母亲走过的坎坷道路。阳光斜照时,瓶子里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黄,就像母亲当年在灶台前扬起的炊烟,带着家的温暖和饭菜的香气。钢笔在稿纸上沙沙走动,恍惚间又听见纳鞋底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一针一线,把所有的遗憾与思念缝进时光的夹层,而娘的爱,就在这一针一线中,永恒地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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