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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昌杰 ‖ 东大寺竹竿巷与运河记忆

来源:本站    作者:李昌杰    时间:2025-10-14      分享到:


石碑静静立在晨光里,花岗岩的质地沉稳厚重,金色的“济宁东大寺”几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铭牌高悬其上,像一枚历史盖下的印章,无声诉说着这座寺庙的分量。石碑下方刻着公布日期,字迹清晰,仿佛时间在此处凝固。几株绿植从旁探出枝叶,轻轻拂过碑身,为这份庄重添了一丝生机。走过的脚步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记忆。

不远处,一块木质介绍牌立在幽静角落,像一位沉默的讲述者。上面的文字细数着东大寺的过往——始建于明洪武年间,曾是运河畔重要的宗教与文化交汇点。占地面积多少、建筑格局如何,这些数字背后,是无数香客的脚步、僧侣的诵经声,以及运河水流淌而来的南北风物。竹竿巷的名字也悄然浮现,它曾紧邻寺庙,因售卖竹器得名,是老济宁市井生活的缩影。那时的巷子,竹影婆娑,人声鼎沸,一担担青竹从运河船上卸下,编织成生活的日常。

沿着小径前行,一面石墙映入眼帘,墙上镌刻着竹竿巷的前世今生。阳光穿过上方几何形的窗格,在墙面投下斑驳光影,像时光的指针缓缓移动。文字说,这里曾是明清时期济宁商业文化的代表街区,依偎在老运河岸边,商贾云集,货船往来。竹器、布匹、粮油在此集散,一条窄巷,竟承载过整座城市的呼吸与脉动。如今巷子虽已不复当年喧嚣,但每一块砖、每一道缝,仍藏着市井的余温。

竹竿巷在半世纪之前依然古迹犹存。青石铺就巷子是极窄的,两边的屋宇仿佛历经了数百年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向中间挤靠,只给天空留下一道细长的、蓝中泛灰的缝隙。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亮亮的,缝隙里长出些顽强的青苔,湿漉漉地透着凉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新剖的竹子的清冽,有陈年木料的沉香,隐隐约约地,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水汽的、微腥的甜。这甜,若有若无,却执拗地牵引着你,叫你不由得想起,这巷子的尽头,原是枕着一条大河的。而如今经过改造拆除了石板,代之以柏油路硬化了。从前许多的因运河而兴的手工作坊大都不见了,竹编匠人铁匠匠人的原创作品什物依旧兴盛。整个巷子各胡同现在成了文玩市场,每到周日,兴盛隆达,络绎不绝的游客挑选着自已喜欢的藏品。

头段日子在这巷子与东大寺西墙交接的拐角处,寻着了那个“运河记忆”的露天展览。门脸不大,谦逊地嵌在一片斑驳的粉墙里,若不留意,便会错过我便看见了它——那幅横亘了整面墙壁的、长达六七米的木雕。

一时间,我竟有些怔住了。那不是一幅画,也不是一件冰冷的展品,倒像是一扇骤然洞开的窗,将四百年前的济宁,毫无保留地推到了我的眼前。

木是深褐色的,纹理粗犷,刻刀走过的地方,留下的不是纤细的线条,而是斧劈刀削般的力道。可就在这沉郁的木色之上,却绽放出一个金戈铁马、人声鼎沸的世界。那运河的水,仿佛不是刻出来的,而是用刀尖生生从木头里“挖”了出来,一波一波,泛着粼粼的、看不见的光。漕船的帆,一片挨着一片,密匝匝地,像是夏天雷雨前聚拢的乌云。那帆吃满了风,鼓胀着,带着一股子要挣脱这木头的束缚、直冲到天际去的蛮劲。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这帆樯的丛林牵引着,落到了那些数不清的、米粒般大小的人影上。刻工是绝妙的,虽只寥寥数刀,人物的情态却宛然如生。你看那赤着膊、喊着号子的纤夫,躬身的幅度,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仿佛能听见那沉重的、从胸腔里迸发出的“嘿呦”声。你看那站在船头、指点江山的客商,圆领袍袖,拱手作揖,谈笑间便是千里的货运、万两的白银。码头上,扛包的脚夫,脊梁弯成了一张弓,豆大的汗珠似乎正要从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滚落;叫卖的小贩,挎着篮子,张着嘴,那悠长而富有韵律的吆喝,几乎要穿透这层玻璃的阻隔,响在我的耳畔。还有那临河的酒肆,旗幡招展,店伙提着长嘴的铜壶,穿梭在桌椅之间,那茶水的热气,似乎也混着酒香、饭香,袅袅地蒸腾在这运河的上空。

这是一部用木头刻出的《清明上河图》,但比画作更多了几分北地的雄浑与坚硬。这繁华,不是轻歌曼舞的,是带着汗味、带着水汽、带着漕粮的土腥气的,是一种结结实实、砸在地上能出声的富庶。

我想从那万千人影里,辨认出一个具体的面孔。那个扶栏眺望的文人,他是不是在吟诵“清江一曲抱村流”的句子?那个在船舱里探出半张脸的妇人,她是不是正思念着远在江南的故乡?还有那个在岸边追逐嬉戏的垂髫小儿,他后来的人生,是否也和这条大河捆在了一处?然而,他们终究是沉默的。他们的悲欢,他们的故事,都已被时光研磨成这木头上的一道道刻痕,深刻,却无言。

我忽然想起清人笔记里关于运河漕运的记载,说是“漕船数以万计,船丁运夫不下数十万”,每每漕船过境,济宁城外便“帆樯如林,百货云集”,那种气派,是“国脉所系”的实在注解。如今,这注解便以如此磅礴而又细腻的方式,铺展在我的面前。我仿佛能听见,那运河里哗哗的水响,码头上嗡嗡的人语,市集里嘈嘈的买卖声,以及更远处,东大寺里传来的、沉郁而悠长的唤拜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宏大的、属于一个时代的交响。

在木雕的旁边,是几组泥塑的人物,手法更为写意。泥巴的本色,透着泥土的温厚与朴实。塑的是些市井小民:一个吹糖人的老翁,眉眼慈祥;一个补锅的匠人,正埋头敲打;一群围观的孩童,神态雀跃。他们的脸上,没有木雕上那种为生计奔波的紧张,反倒有一种安居乐业的从容与平淡。这泥塑的暖,恰好中和了木雕的硬,让人相信,那一片繁华景象之下,流淌着的,是无数普通人安稳而充满烟火气的人生。

我在那展馆里盘桓了许久,直到夕阳的光线变成了琥珀色,斜斜地从高窗里射进来,给那巨大的木雕镀上了一层恍惚的金边。那一刻,木头上的人物泥塑的人物仿佛都活了起来,在温暖的暮色里,进行着永不谢幕的演出。

终于还是走了出来,重新回到竹竿巷里。夕阳的余晖将巷子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红,远处的东大寺静默在暮霭中,轮廓显得格外庄严。巷子里的行人多了些,是归家的居民,自行车铃叮叮当当的,说着家长里短的话。

我循着来路慢慢走着,多想这脚下的路还是那些油亮的青石板。我忽然觉得,我踩着的,不只是石板,而是无数层叠的脚印,是那木雕上、泥塑里每一个人的脚印。那拉纤的汉子的汗,或许曾滴落在这里;那南来北往的客商的步履,也曾将这里磨得光滑。这条巷子,这座寺,乃至我呼吸着的这片空气,都曾被那条伟大的运河滋养、浸润过。但时过境迀青石板不会再回来了,从济安桥曲折而至的顺河边的东大寺门门前的老运河虽有苏州风味的彩色游船,从宣阜巷下的老城墙下的老运河只能想象当年纤夫哼着船曲,艰难行进着那漕运的船只。而这运河的记忆,其实并不只锁在那冰冷的玻璃柜里面的泥塑,它早已渗进了这土地的肌理,化作了这日常烟火的一部分了。

河早已不再行使它旧日的职能,但那份曾经因它而生的、热闹腾腾的生命力,似乎并未完全消散。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沉淀在这巷子的幽深里,附着在寻常百姓的安详里,默默地,随着岁月,静静地流淌下去。

另一块石碑立在现代楼宇之间,“竹竿巷”三字苍劲有力,碑面已有细微裂纹,像是岁月不经意划下的痕迹。它被安置在车流不远处,木质装饰物静静陪伴,仿佛在喧嚣中守住一方宁静。这方寸之地,成了历史与当下对话的节点——一边是疾驰而过的汽车,一边是缓缓流淌的往事。

展板上的标题写着:“时光凝于方寸,运河印刻春秋。”短短一句,道尽了整片区域的灵魂。运河不只是水道,它是记忆的载体,是文化的血脉。从元代开凿至今,它把南来的米、北去的盐串成一条流动的经济带,也将不同地域的风俗、手艺、语言悄悄播撒在岸边的街巷里。东大寺的钟声曾随风飘过河面,竹竿巷的叫卖声也曾随水流远去。如今,这些声音虽已消散,却在石碑、浮雕、老照片中重新苏醒。

一组黑白照片静静陈列,像打开了一本泛黄的相册。中央那张,是一座巍峨的古建筑,飞檐翘角,气度不凡,或许是当年东大寺的旧影;左侧山间亭台,云雾缭绕,仿佛隔世;右侧一人低头编竹,手法娴熟,那是竹竿巷里最常见的手艺。最下方的街道上,行人穿长衫、挑扁担,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这些影像不说话,却让人听见了脚步声、吆喝声、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响。

另一组拼贴照片里,古建筑错落有致,石阶蜿蜒,树木掩映。飞檐如鸟翼欲飞,雕梁画栋间藏着匠人的巧思。这些建筑不只是砖木堆砌,它们曾见证节庆的灯笼高挂,听过孩童在巷中追逐的笑声,也记得雨季来临时,屋檐滴水敲打青石板的节奏。

“济宁市运河文化研究会”的金色字样悬于上方,下方照片拼贴出更完整的图景:白楼门楼前石狮静立,古建筑前人影依稀,街道两旁屋舍俨然,行人往来如织。这些画面拼在一起,不只是怀旧,更是一种提醒——我们从何处来,又该如何守护那些正在消逝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