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江夜雨 ‖ 金乡记忆——过六十六
故乡金乡,与孔孟故里曲阜、邹城相距甚近,文化上多受儒家文化影响,遵循周礼较多,又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图腾和标识。婚礼、葬礼、过寿因循古风,一板一眼,很是有文化味儿。在故乡,老派的老人是不过生日的,但六十六岁、八十岁、九十岁这三个时间节点是要大肆庆祝一下的,分别在正月初六、初八、初九三天,广邀宾朋,大摆宴席,满堂儿孙及亲戚均要前来拜寿,曰过六十六,庆八十,庆九十。人生七十古来稀。事父母以孝,孝敬老人在故乡历来是最为重要的传统。在人均寿命较短的古代,66岁、80岁、90岁可谓人的寿命的极限了,故大肆欢庆一下,以彰显以孝治家的家风。最为常见的便是六十六岁大寿,我曾经目睹和经历过多次,故记忆颇深。
通常是在腊月,孝顺懂事的儿女们聚在一起,商讨爹或者娘的六十六岁大寿,即“过六十六”。儿女们征询爹娘的意见,老人们通常是那么一句话:过啥过,不过啦,一把年纪了折腾不起,费那事、花那钱干啥!这不过是老人的说词,辛辛苦苦一辈子,哪个又不想自己的大寿红红火火、排排场场?哪个不想将自己的幸福生活向外谝谝呢?可过六十六毕竟需要儿女们费神费钱费力操持,客气一番还是必须的。儿女们就轮番上阵“劝说”,最具杀伤力且不容拒绝的理由便是:你们老的不过倒没啥,让外人咱看俺们这些孙男弟女,都来笑话俺们不孝顺,对老人不好!让全庄上都戳俺们脊梁骨!说这话一般是家里的小闺女儿,说话的同时扯着爹娘的衣服撒撒娇。这老人们也就顺坡下驴,本来就想过,也就顺口答应了!但还要交待一句,你们几个看着办吧!条件好的,还要拿出一些自己的体己钱,减轻儿女的负担。
老人一吐口,六十六的大事情也就紧锣密鼓的提上了日程,过六十六的日子如无特殊情况,一般就定在正月初六,所以有些事情必须在大年之前安排妥当。子女们围聚在一起,与老人一起商量宾客名单,老姑、老姨、老舅是一定要请的,此外姑表姨亲,侄男侄女、甥男甥女、(外)孙男(外)女均要一一告之。重要的长辈亲戚则需要儿子们骑着自行车带着馃子一家家探望拜访到位,晚辈则就相对简单了一些,捎个信儿就可以了。故乡的规矩,过寿之前,春节之后,还要接亲戚,姑奶奶(寿星的平辈姐姐或妹妹)一定要请回来在家里住上几天,借过六十六的机会拉拉家常,叙叙旧。记得爷爷过六十六的时候,我南乡里的大姑奶奶——爷爷的大姐,东乡里的二姑奶奶——爷爷的二姐均由父亲拉着地排车,铺了被子,一路艰辛地接到家里,住了些时日,直到天气转暖才再由父亲拉着地排车围了棉被再送回去。那时节,春节后,常见这样的情形,年轻的男或女拉着地排车,车上或坐或躺围了棉被的女老人,偶遇熟人,通常的搭话便是:拉俺大娘走亲戚或是接俺妈妈住亲戚啊?拉车人便答是。
年前还要根据通知的亲朋好友数量采买烟酒肉菜鸡鸭鱼来待客。待得采买完毕,雪后的院子里,背阴的墙上、树杈上挂满了宰杀清洗好的鸡鸭鱼肉。我喜欢这种感觉,阳光映在落雪的院落里,红红的对联,满院的鸡鸭鱼肉,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穿着棉袄的大人和孩子,充满了欢声笑语,这便是富足安祥的乡村生活,充满了烟火气儿!不像是城市里,一水的钢铁混凝土,灰蒙蒙的天空,不见阳光,不接地气,多多少少缺乏些生气,有着若有若无的冷漠意味。
年前要做的事情还有为寿星做新衣服。姑娘们趁着赶年集结伴儿到县城的布店里,选好布料,通常是带着浓浓中国味儿的富贵云纹的布料。扯了布,就紧打紧地去了乡镇缝纫铺,带着早已量好的老人的身材尺码。讲好了衣服款式,脖子上围吊着软尺的缝纫铺老板,拿了粉笔,在摊开的布料上画出衣服样子,操起锋利的大号剪刀,三下五除后就将整块布料裁剪完毕,变成一堆衣裳零件儿。姑娘们再三叮嘱说是老人过寿用的,可不敢耽误了时间。缝纫店老板头也不抬甩出一句话:年二十九来拿吧,误不事儿!说罢顺手开出一张单据,原件交给顾客,复写件则用别针别在布料上,以作区分。
贴了春联,放了鞭炮,吃了水饺,这正月初六嗖啦就到啦!天地初升,阳光煦暖,寿星家的院子,早就用竹笤帚漫了几遍,洒了清水,压实了,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来。大门口在号的寿联儿也早就贴好了:“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红日映照,流光溢彩,洋溢着一股温馨的幸福劲儿!村里的年轻人送来双卡录音机,播着河南豫剧穆桂英挂帅,吸引一些老戏迷们围观。
院子里又是另外一番情形,焗长们早已就位,两口大锅热气腾腾,门板充当的案板鸡鸭鱼肉剁得叮当作响。那个年代,没有去饭店待客的习惯,通常是邀请乡村厨师来家里揍菜待客。这些乡村厨师是被称为焗长,他们对手艺精巧,对宴会菜品菜式熟稔于心,且可以帮助主家计算各类原材料采购数量,以期节约办大事。他们在乡间有着极高的声誉,不仅仅是在厨艺上,而是品性极好。婚丧嫁娶的前一个月,主人家拎着烟酒亲自登门邀请,如有档期,焗长们通常会欣然应允,并就宴席规模、档次与主人家沟通,就烟酒、原材料、调料等提出采购建议,写下清单,交由主人家办理。
来得最早的是女儿女婿,他们也是今天祝寿的相对主角,也是主人家的门面。整盘整盘的万响大火鞭,大块切成条形的猪礼条,寿桃、八仙糖仁子,各色糕点、酒水、鸡鱼等祝寿礼品,由打扮齐整的女婿们在众目睽睽下一样一样地从地排车上卸下来。便有爱热闹的邻人们调笑道:“这女婿中,是真下本了,给老丈杆子拿得东西可不少?”临时邀请的主事人高声唱起来:“东乡大女婿猪礼条66斤,白酒1条,火鞭2盘……”围观的亲戚和邻居便大声叫起好来!女婿们满面荣光,志得意满,面子这事儿,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抓的,而且要抓紧抓实抓在刀刃上。
与大人们不同,孩子们关注的是“糖人子”,那些白糖做的人物和寿桃,在他们眼里不仅仅是新奇,更因为他们是可口的甜味物质,那个对于甜味的追求以及意义对于孩子们来说超越一切!这里很有必要聊聊“糖人子”——在以金乡为中心的苏鲁豫皖农村广泛流行。主要用于庆寿或丧葬祭祀等活动,其中庆寿用的叫做寿桃、“糖人子”,丧葬祭祀用的叫做“糖供”。我童年时期,见得更多的是庆寿用的“糖人子”,丧葬祭祀用的糖供大概是由于年纪尚幼的缘由没以参与相关活动,所以几乎没有见过。在我的记忆之中只有那些糖做的宝塔、牌坊、大桃子、八仙人物、鱼、鸡、盘龙柱、猴子等形状的“糖人子”。
如今寿桃、八仙人物、鸡、鱼等“糖人子”就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身新装的老寿星就在桌旁就座,富贵逼人!孩子们在门口或是直接站在堂屋的脚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糖人子”,粉嫩的小舌头不时地舔着嘴唇!老人自然是喜欢孩子的,他们是不忍心让孩子们受这种甜蜜的折磨的,况且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为今天的祝寿添了喜气和活力,他们本身就是庆寿的一部分。于是,便怜爱地拉过身边的孩子们,拿起桌上的“糖人子”,一只惟妙惟肖的鸡或是鱼。“呶!拿去外面吃吧,分着吃,别抢!”拿到“糖人子”的孩子们一窝蜂冲到院子的石碾旁,围拢着小心翼翼地欣赏着那些秀色可餐的“糖人子”,然后掰开,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确保每个人都能享受到这难得的美味同时确保公平公正!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糖及一切甜味食品,对于正在野蛮生长的孩子们,意义非同寻常。二狗或是狗蛋们拿起“糖人子”的小小碎片,一只鸡的翅膀或是一只桃的红尖尖,轻轻地伸出小舌头舔一下,再舔一下,闭上眼睛品味那沁人心脾的甜香,那甜香味儿直冲天灵盖,小小的灵魂儿飞到天上去,白云朵朵,煦风轻扬!
正午时分,女婿们拿来的鞭炮在院子里持续炸响,吊挂在树上的、墙上的,铺陈在地上的,一呼儿地炸响,火药的烟气腾空而起,向着天空升腾,生成喜庆的形状!村子里所有的鸟儿——麻雀、麻嘎子、斑鸠、鹁鸽受到惊吓,呼呼啦啦一股脑地冲天而起,向遥远的天边飞去!过六十六的核心环节要到来了!寿星被热闹的晚辈们连同太师椅一起搬到堂屋门口,儿女领衔的一众晚辈,呼啦啦双膝跪地,感恩父母养育之恩,祝福老人寿与天齐,身体健康!这是鲁西南老人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他们汗珠子摔八瓣,在一亩三分黄土地上下苦下力,繁衍生息,过上了好日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完成祖先赋予的开枝散叶的光荣任务,他们取得的成绩,不仅仅限于深宅大院,牛羊满圈,米面盈缸,而是面前黑压压跪拜的儿女和孙男弟女,这才是家族传承的根基!
宴会开始了,艳阳高照的小院子人声鼎沸,祝福声、劝酒声、孩子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人们都醉了,醉倒在这朴素的祥和和幸福里!后半晌,有人歪歪斜斜地走出院子,在院墙转角处呕吐,几只土狗远远地张望着,茫然而又充满基待。又有泼辣的媳妇子揪着喝醉的男人耳朵,娇嗔地笑骂着,走向归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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