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玉岗 ‖ 清晰或模糊的背影
槭树嫣红的树影撑开一爿背景墙,墙下菊黄点点,映着尚绿的小叶冬青和石楠花,明丽,婉约。风景是袖珍似的,精巧,别出心裁,与心绪颇是合拍,让人一望便移不开视线。静静观赏,渐渐陷入沉思,一个清晰或模糊的旧影漫上心来。
我想到早已作古的外婆,想到那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外婆的生卒年月,我记得已不太分明。她八十多岁离世,晚景不太如意,孤寂,贫病,抽离了她的智识与精神。我在小城安身后回乡去探望她,她已认不出我了。她面容清瘦,浑浊的眼睛常常望向窗口,似有希冀,又隐含着一丝疑惧与慌张。我大声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也只是应两声,像敷衍一个别有用心的闯入者。这就是我的外婆,我心中爱着,却在身体上渐渐远离的外婆。或许直到她弥留时,回光返照,倏然想起东焦城还有个外甥,想起外甥的名字和形影,却永不会再见一面了。这样说来,她一定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在我的故乡,外婆被称呼为姥娘。年初二,走姥娘,外甥进了姥娘门,炖肉丸子吃一盆。我真的吃过一小盆炖肉,那是外婆年关前炸好的酥肉。海碗似的小盆,搬条杌子蹲在院当间儿的枣树下,呼呼啦啦吃得香,外婆的疼爱都在菜肴里,让我吃到撑。
外婆家在邻村,离得近,寻常时候我也会去蹭饭。正读小学的光景,我对时间概念尚且模糊,只知道从我家到外婆家,是够吃一个馍馍的路程。
外婆住在青山下的梁家拐,梁家拐是一条弄巷,像一根伞骨,固定着屋居的格局和走向。我是常常造访的雨,暮色未浓,一经出现在巷口,邻居们便远远地惊呼,东焦城的外甥又来了,是揶揄,也是玩笑。我气不过,拉着脸,毕竟年幼,置气甚于知礼,便不管什么长幼尊卑,嘟囔着怼回去:又没吃你家馍馍。外婆见我不怕事,原本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从箢子里掏出来一个大馍馍,馍上还带着一块焦饹扎。“我走啦!”接过馍馍就走,留给她一个小小的背影。这个背影,在她渐渐寂寥的晚景中,一定也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罢。
外婆抚育了六个子女,我的表兄妹一大帮。对待我们这些隔辈儿的娃娃,她从无内外之分。她疼人,不是溺爱,在她的朴素观念里,娇生惯养,只会逞出败家子。她身材瘦小,发起脾气来要胜姥爷一筹。姥爷训人,不怒自威,然而外婆平素和蔼亲切,一旦训起人来,威慑力瞬间将人穿透,直抵罪孽的根源,把初露端倪的坏脾性击得粉碎。
外婆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是在我八岁上,中秋节,枣子快熟的时候。在鲁西南,中秋节前后正值忙秋收,人们很少顾得上过节。大人去南洼地里收玉米,我和年龄相仿的三姥家的小舅一起玩。枣子红了半边,我们拿来竹竿敲一气。小孩子嘴刁,只啃红透的半边,尚青着的一半便扔掉了,啃完了,又敲一气。外婆回来烧午饭,看到院子里扔了一地的枣子,愤怒,心疼,便呵了一声,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我知道她平素慈祥惯了,便有恃无恐,尚有侥幸作祟,以为会平安无事的,不料肩上竟挨了两竹竿,火辣辣的疼。我怔住了,不知所措。傍晚,我悻悻地回家去,那两记敲打仍盘桓在心上,渔鼓似的咚咚作响。那是错误的自白,是警示,是爱的供养。后来当然也见过她发脾气,我想躲闪,然而潜意识里又全然明白,是躲不掉的。
对外婆的记忆,孩提时是连成篇的,像老电影,一大段情节在长镜头下缓缓呈现,光影中泛着淡淡的烟青色。至中学后,胶片被裁剪成零碎的片段,互动的情节只在镜头中短暂演绎。等到我外出读书、工作、生活,外婆就成了那一帧帧定格的影像,凝固在时光的某一个刻度中,那一帧之外,于我们是大段的空白。我不知道在那大段的空白里,她心中是抱了怎样的期待,又怀有怎样的孤独与希望,甚至寒凉与冷寂杂陈,直到她对世界产生疏离与恐惧,对周遭愈来愈陌生,对来人的印象愈来愈模糊,我知道她的残年,已经所剩无多。
知道归知道,我却很少去探望她。事业初立,寻思着多谋些精力扑在工作上,等打下根基,站稳了脚再去探视罢。然而,人是最禁不起等的。我推迟的一天,于她而言,是在等待中被拉长的一年。我总是自圆其说,将行程一再推迟。在我迟迟不来的等待中,她也行将走到生命的终点。古语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起初,我尚觉得是至理之言,等到在乎的人永远离开,再无实质的交集,便悔恨,便又觉得这不过是自欺,是伪善者包装自己,开解自己的术语。爱与伦理,有许多不确定性,受着时代思潮的左右,受着地域文化的推介与约束。它们并非那么清晰,而是一种惝恍恍的雾似的存在,虽不分明,却早已将人包裹其中。
后来,一想到外婆,脑海中闪现出来的,却是她的背影。她正挎着竹篮,踱过草莓地,隐入葡萄园中摘香瓜,或是踩着小脚踅在墙下摘眉豆。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结,像个青鸭蛋,的确良斜襟外衫,细脚伶仃,那背影,是用七巧板拼出的抽象派立体画。葡萄、草莓、香瓜、眉豆,我吃了一季又一季,记住了葡萄的玫瑰香味,香瓜的糯甜味,甚至知道眉豆须子和酸米草的酸涩味相仿佛,却唯独没有仔细端详过外婆。我依稀记得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常含微笑,而后来的病痛与精神磨折填满那一道道皱纹时,我正在远离她的地方,构建自己的生活秩序。直到母亲提及她的病症,我才幡然醒悟,后知后觉。
遗忘,持续的遗忘,像身处陌生的世界。当我试图与她沟通时,她满面的茫然与猜疑已经告诉我,我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永远消失了,血脉尚在维系,而情感已荡然无存。失恃,无助,空落落的,曾经疼我的外婆,终于将我忘却。我们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她的身影,最终化作一抔黄土,而我则在清晰或模糊的怅惘中,祭奠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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