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散文 >
济宁文学

「散文 」忆东 ‖ 老家老院老屋

来源:本站    作者:忆东    时间:2025-12-02      分享到:


我的老家在山东省鱼台县老寨乡人和村。

人和村是一溜十八疃里西数第二疃,村中的人大多是清朝中叶从郓城、巨野逃难到此定居的,因此,人和村的风土民俗和鱼台县内其它地方许多方面是不一样的。

我家就在人和村,村北门进去左转,第二家再右转,往南走第二家便是。人和村是个大村,有三千多人,一个村落分为人北、人南两个村治辖区,人北村又迁移人口到了村西北方向约四里远处,新建了一个人北新村。

人北村的人,才是人和村的最原始的原居民。人北村全村被护村河环绕,只在村东、村西、村北留有寨门,而人南村的人则全在护村河外的村南。护村河宽而且深,是外来的疃里人为了卫家护院倾力而挖。疃里人,有血性、性情刚烈、直率、讲义气、能吃苦,经过二百多年的械斗,死伤无数的人命,而得以在这里生存、繁衍,逐步站稳脚跟,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人和村人的口音、性格、风俗习性、生活习惯,无不传承着疃里人永远无法改变的印记。人北村在人民公社时代有八个小队,我家就是四小队的。四小队有一百多口人,分别有商姓、袁姓、王姓、程姓、魏姓、翟姓等。人和村就是人们所说的杂姓村,这和人们的迁移史有关,但许多的杂姓人聚在一起,团结一心、抵抗外侮、争水夺地、共同生活,也着属不易。我的家是在一个高台上,走进胡同逐步向上,步步抬脚就到了我家门前。站在我家的门前,往东望去,明显高出了许多,而门前的路东下又是一个和护村河相通的大水坑。

这个大水坑,最大时有十余亩,从南到北沿中间划线,分属于三小队和四小队。一到夏天,水坑里便是满池的荷花,是那种大朵的白灿灿的白莲花、粉艳艳的红莲花,从小荷才露时我们就打荷叶玩,及至莲蓬长成,吃起来满嘴留香,脆生生甜丝丝。一旦我要下水够莲蓬了,就会吃个痛快,我家的大粪坑旁就堆满了我们吃过的莲蓬皮。到了冬天,这里又是天然的溜冰场,我们在这里溜冰、打拉拉牛。大多时候,站在我家门前,凭高望去,荷叶田田、荷花盛开,微风吹来,荷叶起伏偶有白底次第翻过,荷花颤动偶有花瓣簌簌飘落,更有荷叶荷花的香甜气息飘来,沁人心脾、神清气爽,莫不让人感到如临仙境,心旷神怡。

我家的祖屋,也就是我奶奶住的地方,在我家的西南方向二百米处,祖屋也是地势很高,门前有四小队的水井一口,全队的人都吃这一口井里的水,水井西挨着又有水坑一口,也是通往西护村河的。无论是祖屋还是我家的“新屋”,门前都有水,自我爹一代,商家我们这一支也逐渐兴旺起来,绝对有风水的因素。

曾经有风水先生经过我家门前时,就不住口的赞叹过。这点,我是信的。一九六二年,二十二岁的我娘嫁到了老商家,而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借住在别人的家里,那时,我的老爹还在徐州北的新沂当兵。后来,当大队干部的袁广正大舅,为我家算是走了后门,照顾了军人家属两间房子的梁椽。

一九六五年,我的老爹当兵复员回家,感觉盖两间屋太少,同队的魏家扒屋,依旧找了大队里,大队里看复员军人家里没有自己的房子住,依旧公家出面,也算便宜又照顾给了几根梁椽。老爹复员回来带回来了一百多元的复员安家费,就去龙固集又买来高粱秸编成箔,于是老爹老娘开始建房。好在老商家还有一处老宅子,于是,老爹老娘原地起土,垒起了第一茬土墙。然后,我娘和我爹一车一车地拉土,垒起了第二茬、第三茬,终于盖起了三间房子,我爹娘住在西面的一间里,第二年我就在此出生。一九六七年的腊月里,我妹妹出生,家里不是我一个孩子了,房子太小就住得又艰囧了。近门的二爷爷老两口无儿无女,远居大连多年,他在人和村有老屋一口,商相同的老娘借住在那里。商相同的老娘就邀我老娘过去住,于是我家准备住过去,好在很快,商相同的老娘就去了东北找她儿子去了。

记得那一年,约在一九六八年冬天,妹妹还未满周岁尚不会跑,我们搬家了。不满三岁的我搬不动东西,但也来帮忙,搬着一个小缸似的东西,从袁存芝家过,我就在他家院子里门前停下来,扶着小缸。那一刻是我孩提时代最早的记忆,在祖屋的日子我一点点记忆也没有了,以后所有的能记起的都是搬家后的事。我们借住的屋子是一座老屋,共有三间,孤零零的,诺大的院子连棵树都没有,房子高大空旷,墙面黢黑,屋顶的秫秸箔也是黑黑的。这样,住了有些日子,大连的二爷爷来信了,说是不借给我们住了,要卖给我们。既然是借住,自己家没房子,那就买吧,也就回话过去。很快,大连给话了,要伍佰元钱。讲钱时,还有村里有名望的袁广杰、程衍东也是做了中间人的。

我的个天,这在当时可是巨款啊。此时,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家人辛辛苦苦年底算账落下一百元算是很好很好的,为了买工分我家每年要贴几十元,而在公家部门上班的老爹,一个月工资也还不到三十元。伍佰元钱的话,相当于老爹两年的工资。可怜的爹娘,在几十年前,在未包产到户改革开放的年代就沦为了房奴。当时的平常百姓家没有存款,更不兴个人消费贷款。为了筹措房款,当年的爹娘愁白了头、操碎了心。好在二爷爷知道农村人的苦,没让我们一次付清,手头宽裕就多付点,手头拮据就少付点。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有了自己的窝了,昔日的一家人就和今天贷款买房的房奴一样,尽管身负巨款,总算有了栖身之处,有了自己真正意义的家,幸福感倍增。但不知是何日,老爹说,大连的二爷爷来信了,说要再给他加点房钱。

在叨叨了多次以后,在叹息了多次以后,家里也实在一点钱没有了,我爹娘又咬牙,欲拆东墙补西墙,可哪有东墙可以拆?只有借了东家磨西家的,给他寄过去了些全国粮票。那个年月,买粮食只拿钱是买不到的,还要拿粮票,因此,粮票就是钱。这就是我的爹娘,明明讲好了的价付过了的钱,总觉得人家万一有难处呢什么的,咬牙自己承受。为了有一个自己的家,在我几岁的时候,隐约记得爹娘商量钱的事,隐约感受到了父母所承受的苦难!

若干年后,漂泊大连多年的二爷爷二奶奶落叶归根了,回到了人和村,就住在了我奶奶的老屋里,一直到老两口去世。曾经的我们借住他家,如今的他借住我家,这是不是轮回。而他们在人和村的那些年,和我的老爹老娘关系一直都很好,尽管在商家的近支里我们和他不是最近,他死时摔瓦罐也轮不到我家。

那一日,我和老娘到西南小洼子地里去干活,我还很小,走走就累了,干了农活的老娘也是很累,于是娘俩个就坐在路边,老娘从兜里拿出来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娘俩个垫吧垫吧。我们吃的是花老虎卷子,就是一层白面一层黑面卷起来的,老娘就吃黑面的,把白面的一层层掰下来给我吃。这是我关于吃的最早的记忆,我吃白面的,老娘吃黑面的。那个年月,吃点全麦面就是富人家。最早的时候,家里连个厨房都没有,做饭都是在那三间的大屋里,依稀记得烧锅的地方、织布机摆放的地方。老屋的院子方方正正,很大,老屋就在院子的东北角上。

院子南边、西边有人家,我家没有院墙,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大屋。因为没有院墙,家住我家西北面的人,到村南、村东去的,来来往往就从我家过,来福、二孩、德州、花妮上学时都是从我家过。院子的东南角有一个猪圈,有一头小猪养着。院子南边,正对着堂屋大门的,有一个粪坑,就是农村倒垃圾、锅灰的地方,以备攒点粪肥交到生产队去算点工分。其时的人们,吃得稀,没有多少油水,稻草麦秸的烧成灰也没有多少,诺大的粪坑也并不臭,没有多少东西。只是每次队里来拉肥了,我老娘一次次多培几锨黄土充数,硬生生地把粪坑挖大了。及至某一天,粪坑里积满了水,小海州一不小心滑了下去,粪水及腰深,自己哭着爬也爬不出来。我老娘一把叉子把他叉上来,再把他全身扒个溜光,把他的衣服全部踩在沙土里,翻来覆去地踩,踩踩抖抖再踩踩,烧把火一烤,“啪啪”狠劲地拍打拍打,给他穿在身上,嘿,身上的衣服象洗了一遍似的,比以前干净多了,小海州嘻嘻地笑着又疯去了。

院子很高,每次我从外面玩够了,回到家里,看到家里没人,我就会站在大门前的高台上高喊:娘来,娘来。一边喊一边玩,也不急的样子,反正知道走不远。院子很大,刚刚搬家过来时,老娘买下了榆树苗,我扶着树苗,老娘铲土,就种下了许多榆树。老娘说,等榆树长大了我就长大了。我小时,老娘就老盼着我长大,说等我长大了就中用了。在榆树很小的时候,院子很空旷,于是老娘就在院子里种点菜、种点葱。

记得最清楚的是,院子西南角种了很多北瓜,一颗颗的拖拉很长。长了很多的北瓜花,老娘就摘来,沾点面油煎了吃。那时,家里的油都很金贵,虽然油很少也很好吃。记得,我和家北的大彬在北瓜秧里玩耍,他总也抓不到我,他就咧咧嘴笑笑。北瓜熟了,吃得最多的是馏北瓜,就是切得一块一块的,放在篦子上蒸。待到蒸熟了,老娘就一人一碗地分给我和妹妹吃。那时的北瓜,掰开来黄灿灿的,很面很甜,软糯糯的,面得噎人,甜得齁人。在那个年代,这就是最好最好的吃头。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这样好吃的北瓜或南瓜。

一九七零年八月,刚刚过中秋节,我的二弟出生在老屋里,此时,大概是我们家最穷的时候,倍尝着生活的艰辛;一九七四年四月,麦子扬花时,日子勉强有点好转,但也还是艰难度日,我的三弟出生在老屋里。我家子妹四个都是在苦难里过来的孩子,只是二弟、三弟尚小,他们已经记不得那时候的事了,能记起的是家里已经有了好转的时候。三弟出生的时候,他是那波孩子里几乎是最小的,那时家家户户都是一大群孩子,整个的村西北角就是孩子们的乐土,没个肃静的时候,不是这家叫就是那家哭的,热闹极了。夏天的傍晚,喝汤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要把饭桌搬到堂屋的门前院子里,老娘就把汤舀到盆里面端过来,放在饭桌上,等汤冷凉点再喝。子妹几个围坐在一起吱吱歪歪、热热闹闹的,虽是粗粮淡饭,但掩不住孩童时代的欢乐,掩不住一群儿女齐聚父母膝下的幸福。喝过汤了,家北的大彬家、大庆家、建民家,几乎家家户户拉来苇席来到门前,我也会拉来苇席就铺在门前的二坡沿上,大人们忙完也会过来。疯累了的孩子们会躺在草席上,用粗布床单整个的盖着自己,只露着头在外面,防备被蚊子咬,大人呼扇着竹扇子,一边给孩子扇蚊子,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拉着呱。天上繁星闪烁,水坑里一片蛙鸣,很快有孩子睡着了,大人们又呼儿唤女地回家了。约在一九七五年,响应伟国家号召,公社推行“斤猪斤粮”政策。得益于老爹在粮食部门工作,能够买到猪饲料,我家也紧跟号召,积极行动起来,开始大力养猪,猪最多时我家曾有两个猪圈,两头母猪。

养猪能积肥,肥交到生产队给工分,养肥的猪交到公社的收猪站卖了钱是自己的,每斤猪大队里还给粮食、还算工分,一举多得。那时,每年底,小队的会计程二平算工分时,都会在那个满是化肥味的低矮的小队仓库兼办公室的墙上,张榜公布出来,对我等贫困户神气得很,我家每年都要拿出几十块钱交到队里。现在,我家终于扬眉吐气了,再也不用低人一等似的,再也不用交钱到队里换工分分粮食了。队里分粮食了,老爹老娘兴高采烈,满满的一车粮食往家拉,我则拉着车稍往家拉。家在村的最西北角、老八路出身的大队妇女主任薛秀存,看着我家没有劳力却拉了满车的粮食,急恨得两眼冒火。我家进入到小康时代,成为村里最先富起来的那拨。轻轻地挥一挥手,作别程二平式的嘲笑,我家的身后留下的是一片羡慕和嫉妒。

当时的队里,即使家里有最好的劳力,全年没白没黑地干,你全家也多分不到一百元。倏忽之间,老屋要扒了,我们要在上面建新房了。约在一九七七年春天,老娘说是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年,这一日,老爹的单位上来了好几个叔叔伯伯,他们是给我家扒老屋的。虽然年岁日久,但老屋的土墙依然很结实。记得,老爹和几个强壮的工友用粗铁丝栓在土墙上,“哎吆、哎吆”地拉,轰然倒下时尘土飞扬。扒屋的时候,小孩子离开的越远越好,我则到村后的坑里去钓鱼去了。钓了很长时间,一无所获,意兴阑珊正想收钩之时,忽然一条大鱼上钩,我张皇失措般把鱼拉了上来。拿回家去,老娘很高兴,用这条鱼为辛苦扒屋的老爹炖了一碗鱼汤。待我疯了一圈又回来,连点鱼骨头都没见到。

扒屋的晚上还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当时,屋还未扒完,满院子的都是家什、工具、东西。深夜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歇息了。恍惚间,老爹看到院子里有人影晃动,就叫了一声“谁”,就起来了,人影就往西去了,老爹就赶过去,赶到薛秀存的家后老爹就回来了。老爹把这件事一说,还说看后影像是小D。老娘说,院子里净东西,相必是有想头来看看,昨晚咋呼一声就行了,何必追上去,穷寇莫追。老娘实在是太明白了,因为我家的附近就有一家这样的人家,可谓是世代为贼代代相传。白天查看,也不见有东西少,也就心安了。老屋扒了,我们暂时住在院子里的窝棚里,新房很快就要建了。石料是早就备好的,北山的石头,拉了几车都堆放在崖子上。砖头也是买好的,那时的村东头就是大队的窑,有许多人在那里烧窑,制砖制瓦。石头、砖头上面都撒了石灰水,这是防备被偷的,一旦被偷能马上发现。

那时候的农村,有的今年备点石料,明年备点砖头,后年再备梁椽的,燕子衔泥般,一点一点备料,辛辛苦苦建个家。房子还是建在老屋的位置上,先是两层石头砌地,再就是砌砖头,约米半高时上面是土墙。曾经的老屋扒下来许多砖头,看成色还硬邦邦的,就几乎都用上了,连同后来上梁,也用了几根老屋的梁椽。老屋的屋顶上,有两根很粗很大的梁头,木料成色很好,一点都没有沤殃的样子,劈开木头茬还显得很新。因为粗大,盖房用不上了,把量了好长时间,老娘把它卖给一个收木头的,竟然卖了200元。这是二爷爷卖给我们的老屋,感到最欣慰的地方。石头、砖头都好砌,关键是土墙。我家盖的房子,墙很厚,这就需要很多的土,土从很远的地方一小车一小车地拉来。好在我家的地基很高,就地取土,省事了很多。土备好了,先是洇土,一挑子一挑子地担水,再把土、水、稻草混合成泥巴,一遍遍地踹。

这是很累的活,需要壮劳力。砌墙的时候,一次不能砌很高,因为泥巴极易滑坡、变形,就要砌好几茬。一茬砌好了,需要人打胚,就是把土墙的毛茬刷掉,刷成需要的样子。这个是技术活,人和村也没几个人能干好,我家的大多是请二队冉家的大爷和坑东沿的大舅来做,大舅给冉家的大爷当副手。彼时的农村,这样的帮工都是乡里乡亲,都是为的面子,不存在工钱啥的,于是,人家来了就要做点好吃的,晚饭时还要来点小酒。就这样,每一茬砌墙,我的老娘就要给帮工的做好吃的,好生伺候着。在喜庆的鞭炮声中,上梁了,中间的主梁架是老爹从公家淘来的,杉木的,很是干净、周正。有个在公家做工的老爹,好歹也能沾点光。我们搬进了新屋,新屋显得很空很高。猪圈搬到了新屋的西侧,从我家来来往往的邻居,就不能穿家而过了。因为院子的地势很高,猪圈的围墙也就很高,但从小很擅攀爬的我,从村北回来的时候还经常从猪圈上面翻墙而过。

新房刚刚建好的时候,我在堂屋西窗户前栽下了一棵枣树。祖屋和王明生家是邻居,他家的西院有一棵很大的枣树,是我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地方。树上的枣子是从青涩吃到成熟,一直到只在枝头摇曳,我们再也打不着了,只有投掷坷拉、瓦块才能吃到。枣树是根生,大枣树的根从地底下传到我家去,发出芽来,就被我奶奶小心照料着,一直到某一天,奶奶喊我,我就和大我两岁的表哥岩哥,把树苗挖出来,移栽到了我家。因为枣树是直溜溜的一根,我怕它只长个,就把它顶头的牙尖掐去,才种了下去。

仅仅是两三个年头后,枣树就挂果了。每年的春天,枣花盛开,一树的黄花遮蔽着树叶,满院的花香阵阵袭人。落花纷纷时,一地落樱,铺满了半个院子。老花未尽,仍有新花次第开放。待到成果时,满树是果实累累,每一个枝头都压弯了腰,伸向屋顶的枝头匍匐在屋顶少了风吹,更是果实满枝。俗语说“八月十五枣打了”,其实哪会等到八月十五,等到甜味足够时,我们就会摘颗尝尝,一直到全熟。要摘枣子了,子妹几个一起来,上树的上树,捡拾的捡拾,收获的感觉是快乐的感觉,收获的感觉是甜蜜的感觉。摘枣子需手摘或在下面小心接好,枣子太脆了,摔在地上就会有大大的裂纹,就不易存放。我家的枣子,个头很大,生吃是最佳的吃法,咬一口,生脆生脆的牙碰到即掉,甜甜的枣子满嘴生香。

肉厚、皮薄吃到嘴里一点渣都没有,而枣核却很小。熟透了的枣子遍体黑红,泛着亮油油的光,即便是未有全红,也是已经熟透,青枣子一样的嘎嘣脆满口甜。枣子熟了,老娘不叫多吃,她会做枣卷子,就是把枣子切碎了,摊在面饼上,卷起来蒸熟了吃,这成为我们家的传家饭。没有脆枣时,想吃枣卷子了,干的红枣也一样可以做。吃的最多的还是把枣煮了吃。把枣清洗好了,倒在锅里,只需要加水蒸煮就可。待到枣子熟透,挖一碗来,慢慢品尝,吃到嘴里,含嘴即化,满嘴的枣香,满齿的蜜甜。煮熟的枣子,家里的老年人也可以跟着多吃几颗,想不吃但脑管不住手,手管不住嘴的,“卜喽、卜喽”的一颗又一颗,欲拒还拿,岂不快哉。吃糖世家的人家,就是爱吃甜。

这棵我种的枣树,在它为我们奉献了四十年甜蜜的时候,在我的味觉早就习惯它的甜蜜的时候,因树叶老化,我们忍痛把它砍掉。以后的年月里,我少吃了很多枣子,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比我家的枣树结得更甜的枣子了。我那最爱吃甜食的奶奶给她爱吃甜的孙子悉心照料的枣树,我从孩童时代栽下的伴我成长的枣树,每次回家时我都会给你清扫落叶,无数次我和弟妹们在你的树荫下玩耍嬉戏,每年的枣子收获时我们吃枣的甜蜜的样子,让我终生难忘。一九八一年,弟弟妹妹们慢慢长大了,院子西北角的猪圈就扒掉,盖起了混砖到顶的两间瓦房,这样就成了一溜五间堂屋。盖房子的梁头大多是我们自己家种的榆树,十年数木,十年的时间真的能中用了,而我还在上初中,不能担起家里的担子。自从西堂屋建起的那一天,就成了妹妹的闺房,她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出嫁。

一九八五年,院子东侧又一溜盖起了三间偏房,一大间为厨房,中间一间是过堂底,一间南偏房。盖偏房的时候,老娘和老爹有点分歧,当时的厨房很小,但还能用,老爹就想晚盖些日子。老爹出差了,老娘开始操持建房,砖和瓦是大队的窑厂送的,因为老爹走后门给窑厂弄了些煤炭,人家就送给了砖瓦。房顶的梁椽是当年我和老娘栽种的榆树,即使最小的也已成材,全部砍了来盖房。房顶的秫秸箔是老娘早就准备的,在自家的南地里种下高粱,收了高粱后她自己编的箔。这一次的建房,需要给建房的人工钱的,好在家里的棉花卖了有了钱。等老爹回来,一溜三间的房子就盖起来了。这样,从我家借住过来的那年起,历经约十五年的时间,终于形成了北面五间堂屋、东面三间偏房的格局,当时这在村子里算是很少见、很有面子的。老娘用一句歇后语做了总结,也算是卖糖稀的盖楼,熬出来了。自从过堂底下的偏房建好以后,每逢节假日回家,就成了我住的地方,而这一年,我到上海上学去了。在高考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我的老娘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匹白马从我家的南地里向东南方向飞驰而去。

到了白天里,想起来梦境,因为我属马,老娘就想那匹白马就是我,只是不知道我到东南方向去干啥。待到我拿到录取通知书,老娘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儿子要到上海去读书了。自此,我家院子里栽种的老榆树都成了我家房上的栋梁,而我家子妹几个陆续长大成人。小时候的多少次,老娘盼着我长大,盼着我的妹妹弟弟长大,而如今我们一个个长大,一个个从老屋老院老家走了出去,开始有了自己小家,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一九九三年元旦,我结婚了,我带着新娶的媳妇回家,在家的老娘和妹妹啥也没给收拾准备,我回到家转回身拉着媳妇去了闫集,买了大块的花布,把我单身时睡的床,用花布全部贴上,里外收拾个遍,总算干干净净、花花绿绿了。就这事,媳妇埋怨了多次,新媳妇第一次回家住偏房,还没人给拾掇。我的媳妇比我小好几岁,她哪知道当年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一起,在老家度过的艰苦岁月。伴着枣树成长的,昔日的粪坑旁载种下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是在湖涯上种树的大姑父给的,当初给了两棵,活了一棵。

二十多年过去,小石榴树渐渐长大了,石榴树的树身并不是很粗,但树冠很大,几个粗大的树枝尽力地向外延伸着,于是,老爹就拿来几根木头顶在树枝上,防备其耷拉下来。每一个树枝上都是果实累累,因怕坠枝、个小,就需要摘除一些小果,这样结出的石榴大多个头很大,熟透了时有咧开口的,白白的石榴籽露出来,石榴籽边镶着淡淡的粉红,吃到嘴里,一抿嘴一口甜水,也是别有滋味。从春季的第一朵石榴花绽放,到石榴熟了咧开了口,从枝干上抽出嫩嫩的新芽,到焦黄的老叶飘落,老爹一直在看护,一直到了果实熟透采摘的那一天,搬来门后的木杌凳,一个个石榴小心地摘下来,小心地装起来一包一包的,然后再给自家的孩子打电话,谁家没空或者晚过去了,他又慌不迭地给送过去。院子的西南角长了一棵香椿树,根生的老树传得周围一大片的小香椿树。每到清明时节,就是掰第一茬香椿的时候。清明上坟,家人团聚,是人和村的规矩。老爹和他的弟弟、姐姐,也会早早约好,定下日子回老家团聚、上林烧纸。其实许多年,清明时节上林,哪还轮得上这几个老人家,都是我们兄弟几个和媳妇们上林,他们老子妹几个就在家拉呱叙旧、晴吃坐喝,三个人里面有两个耳聋的,看着很热闹,也不知道说的啥,反正就是高兴。

这一天肯定是摘香椿芽的时候,即便几个老人家们不回老家,我等晚辈的也会绕到老家,到家劈第一茬的香椿芽,而第一次的香椿芽少不了的会被老爹送给他的亲弟弟,当作稀罕物。今年的清明,老叔没来,老爹老娘和我们子妹几个能出动的都来到了老家。我和媳妇到南地小龟盖的老林上为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烧纸。吃过午饭,休息片刻,就是掰香椿芽的时候了。

大门后是老爹拴在长竹竿上的钩子和镰刀,一年一年的用,而爬到老树上的那个人肯定是最擅爬树的我。我家的香椿芽是紫红的那种,芽根很粗但很嫩,芽叶很大很长,就着枝头顶端,连着一簇都掰下来,一下就是一小把。我站在树杈上,腿盘着树,伸着脖子,双手拿着绑着铁钩的竹竿,把铁钩在香椿芽和枝干连接的地方用劲一拧,一棵棵的香椿芽,在下午和煦的阳光下,打着旋落到地上。老娘在树下,把他五十多的大儿子还看成小孩子,不住地喊一声:慢着点,够不着的就别够了。老爹一会看看树上的我,一会自己掰几个矮枝的香椿,也会嫌弃地偶尔来一句:哼,高里就闪下吧。

我会笑着不耐烦地应一声:知道了,还是自顾自地劈着。犹似听到老娘又在唠叨:这孩子,就是皮,一点都不听大人的话。我劈的时候,总想把最高的树枝上的香椿芽劈下来,因为我来家的时候是有数的,我不在家,我的老爹他会自己劈第二茬、第三茬,我真怕他劈高处的香椿芽的时候有个闪失。我知道,这一棵香椿树,即使我再狠狠地劈狠狠地掰,过不了几日,它就会枝繁叶茂,绿油油呼啦啦地展开,很快就会遮蔽住西南角的院子,我每每被它顽强、蓬勃的生命力折服。妹妹、媳妇在下面捡拾着,一片欢笑,一会就捡满了三大筐子,她们拍了照片、视频,发在微信朋友圈、抖音里。这一次的第一茬,收获满满,老爹装了几大包给几家分吃。香椿芽炒鸡蛋是我的最爱,尤其是我家的香椿芽。五十年过去,那个扶着小缸搬家的模糊镜头,总是不能忘却。

搬来的家变成了老家,新建的屋变成老屋,我和弟弟妹妹们一个个离开老家到了城里,各自有了自己的新家,我的老爹老娘也住到了城里三弟的房子里。每年,只是在年三十的下午,我和二弟到老林给爷爷奶奶烧纸,到老家贴春联,其它时间很少很少回老家了。如今,我家老屋的前后邻居都盖起了新屋,地势都垫得很高。我家门前的水坑也被苦觅宅基地的人垫起来盖了房子,村的西北角只有我家和零星的几家老房子还在,大多住着老人。我和弟弟们一起,说过多次,但凡我们兄弟三人有一人在老家,一定会把老家盖得高大有型、排场有面子。

现在,去老家最多的还是老爹,凭着免费的公交卡,回去了在老院子里种点小菜,和村里年龄相仿的老人聊聊天,他的根、他的魂、他的情结都在那里。但何尝我们的根就不在那里吗?也在那里!我们兄弟三人在一起说过了多次,家里的老屋永远都在,永远都不会扒,直到老爹老娘百年之后,直到我们也去那里陪伴爹娘。老爹老娘苦难中生下我们,艰辛里抚育我们,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小家,老商家开枝散叶人烟旺盛,但将来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弟兄还会聚到老爹老娘的膝下。老话说,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遥望东南方向我的老家老院老屋,我想说:老家,将来将来的某一天,我肯定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