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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瑞华 ‖ 纸窗上的光阴

来源:本站    作者:李瑞华    时间:2025-12-02      分享到:


回老家收拾旧物,发现储藏间角落有一桢旧木窗。那窗,是一体的,有十余根横竖相扣的木方规则排列着。想是我家翻盖厨房时淘汰下来的,当时未舍得丢弃,想着以后还有啥用处,这么多年了,木窗终未被派上用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

木窗已成黑褐色,悠悠地呈现着浊重、温厚的光泽。往日灶膛里的油泥烟火、炕头的暖气、家人一日三餐的细碎,将木头最初的纹理与棱角,都被岁月磨砺成厚厚的包浆。窗棂格子间,还残余着泛黄的窗纸,在墙缝里钻进来的冷风中,吱吱作响......

凝视这扇窗,思绪重回到童年。

从我记事起,我家的房子就是土墙结构——地基上垒一层碎石,(我们当地又叫‘幌啷’石,一种不规则的石块,有条件的不用这种石头,而用一整块的方方正正的‘条石’)。碎石上面用泥找平,再砌上五行红砖,红砖上面才是厚厚的土墙。土屋的门自然是木质门,窗也是实木的木棂窗。门是关不严的,四边透风;窗夏天是敞着的,只有到了冬天,才糊上窗户纸。

糊窗户纸是那种几毛钱一张的白色“水帘纸”,半透明,糊上窗屋里光线有些暗淡,但毕竟可以抵御窗外的寒风,也就对那光线不怎么在意了。

记得小时候母亲让我猜谜语:“远看里糊,近看里糊,到跟前一看,还是里糊”,我们瞎猜了半通仍没猜出,问母亲,“这个东西我们家有么?”母亲说抿嘴笑着说,“有,家家户户都有”。“那咱这个屋里有么?”“有,离我们很近”。我们憋的脸通红,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见我们疑惑的样子,还是奶奶告诉了我们谜底:“那是窗户纸,从里面糊,就是里糊”,我们才恍然大悟。后来知道,我们鲁西南地区都有冬天糊窗户的习惯,并且还是从里面糊。究其原因,许是可以有效阻挡风雨、飞虫等外界因素的侵扰,也便于更换和维护。

木窗大多不刷漆,原生纹理,尽管木工做工精细,但终究耐不住风雪的侵袭,年岁久了,难免粗糙龟裂。好在可以贴窗纸,贴上了纸的窗看起来才规矩素雅,像房子的眼睛。

糊窗的纸大多就地取材,年岁大的,不讲究光线不光线,保温就好,常常找两张报纸糊上,也有糊化肥袋子里面那层薄膜的,用刀刮的高秫秸秆沿着窗框,用枣树圪针摁牢,是既透光也保暖。不过有风时,薄膜被刮得呼哒呼哒地挺烦人,如有圪针松动,秫秸篾脱落,整张薄膜一会就刮烂了。为解决这个问题,有的人家为防风雨,在窗户外用蒲草打一个帘子,下雨前放下来,雨后往上卷起,类似现在的卷帘门。还有的人家,干脆将整个窗用破砖头砌上,外面抹上一层泥巴,一劳永逸。任风雨再大,对窗丝毫没有影响,弊端是屋里光线差,黑咕隆咚的,需点灯才行。

要说糊窗还得是草头纸或是麻纸,相比白色的“水帘纸”有韧性,每个窗棂上都粘上浆糊,抻拽均匀,糊得牢靠、平整,不容易呼哒,撑得久些。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雪雨侵蚀,到了过春节,还是会有些破损,有钱没钱的,还是要换上一张新窗纸。

我们鲁西南地区一般都是腊月二十三扫屋,腊月二十五糊窗户。扫屋是个脏活累活,得包上头巾,拿竹竿绑了扫帚,把顶棚的蛛网、墙壁的尘土全部扫净,墙角堆积了一年的的杂物也要一并清理。趁着扫房,要把一冬天烟熏火燎的旧窗纸全部扯光,把木棂上的旧纸、糨糊疙疤用刮刀刮干净,用小扫帚把窗棂上的积土扫干净。等屋里尘埃落定,用预先打好的浆糊,用炊帚疙瘩刷在窗棂上,糊上洁白的水帘纸,连窗框上所有露木头的地方,全部用纸裱糊过。扫过了的屋子,再糊上窗纸,瞬间感觉洁净温馨了,贴上窗花,就有了过年的味道。

纸糊的窗,在屋舍和庭院之间开启了一座瞭望窗,我喜欢隔着纸糊窗瞭望。有时忍不住用手抠开一小洞,母亲看见了,说,窗户纸是不能随便捅破的,会不好哩!我似懂非懂。

直到后来经历了一件事,我才渐渐明白,在农村,有些事,就像这层窗纸,是不宜随意捅破的。一旦捅破,大家都不好做人。

村里出了名的老呆,属于婴儿智障,到处求医,未见好转。老呆两岁的时候,他母亲因病去世,因父亲体弱多病,只好跟奶奶生活。

别看老呆有些痴呆,在他奶奶眼里可是个稀罕物,她知道孙子苦,从小没娘,一直当个宝贝似的疼着,不允许别人说他孙子“呆”或“傻”。人们心知肚明,知道要强的奶奶是在极力维护他孙子的自尊。所以大家谁也不会提及“傻”或“呆”这样的字眼,面子上都过得去,自觉保留着娘俩的脸面。路过和老呆打招呼,也是按正常人交流,谁也不捅破“呆”这层窗户纸。

农忙时人们都下地干活,老呆干不了,只有独自在家门口坐着。守守家。太阳晒得脊梁发烫也不知到往阴凉里挪挪。

有一天上午,突然邻居失火,浓烟滚滚,老呆看到了,吓坏了,街里也没有人,别看平时老呆很呆,这回有了事倒不呆了,只见老呆站起身,蹬蹬哩地朝邻居家跑去,推开大门,朝屋里喊:“有人么?着火啦!”屋里似有小孩的哭声,老呆顾不得烟熏火燎,冲进屋里,把小孩抱出屋,闻讯赶来的小孩的父母又又惊又喜,喜的是,老呆救了他儿一命,惊的事,水火无情,好在抢救及时,火势很快得以扑救。事后反思失火原因,原来是灶火窝里有灶膛里未清理的柴禾,引着了灶间柴火,本来下地干一会活就回家看看儿子醒没醒,结果这一会功夫却着火了,真大意!

一家人对老呆千恩万谢,从此邻居情感情更深,村里人对老呆的壮举也是刮目相看,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原来,老呆不呆!

当年那层护着体面的窗户纸,终在岁月里开出了花,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你予我微光,我还你暖阳,温情从不落空。

寒来暑往,春去春来,“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炉着火别藏春。”纸窗见证了父辈们的日升日落,晴耕雨读,劳作生息。纸窗已经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不复存在,但纸窗带给我的温暖记忆一直都在,风吹不破,雨淋不透,或许这就是那一抹绵绵不绝的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