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丽 | 无声的春天
春天的夜是在有些躁动中悄悄萌生,风也变得绵软了很多,树静悄悄的鼓了芽苞,草儿也悄悄地伸长了身子,而我却在这个崭新的春夜翻来覆去。因明天就去超市上班,夜里竟然睡不着觉了,隐隐的有些怕,很多年没有出去上班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胜任这样的活计。
在国内,工作无非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年轻的时候各有不同的历程,进入中年之后,体制内的按部就班地工作,盼望着遥远的退休生活快点到来,挣脱现在这种纷扰繁忙的工作生活,畅想着退休后的美好境况。 体制外的分两种,在商业打拼或上班打工的,年轻时创业的是在商业机会里运筹帷幄,有赚有赔的起起落落,生活好像也风风火火;打工的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每天从事同样的工作,度过千篇一律的日子——只是到了中年之后,做生意的和打工的总有点互相羡慕自己没尝试过的生活,因为没有真实的真正过别人的日子,隔空而望的情景都是加了滤镜的,不是到了非要变动不可的情况,谁也不愿意中年重新出发。又想到无论体制内还是体制外,国内的还是国外,生活的最后,面对的都是真实老去的身体,病痛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死亡也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过程中老有所依的闲适和惶惶不安的焦虑。 忽然的胡思乱想到了这里,虽然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体制外过程的艰辛却是必须要面对的。那么体制外的我重新去打工也是必然的,虽然我能干的表妹提醒我,那活很累,要搬饮料,要上二楼搬货,还善意提醒要穿平底鞋,穿干活方便的衣服。我的表妹一辈子都在挖空心思多赚钱,到处赶工,有时都打两份工;找的男人也是体制外的,工作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担负不起养家的责任,还生了两个儿子,只能拼命赚钱!我心里暗暗叹息,她们行, 我也能行,只是做惯生意的我还是会下意识得衡量收入与身体付出是否均衡。就这样浑浑噩噩后半夜都没有睡着,黎明时分才睡着了一会儿。
清早被闹铃声惊醒,我是个时间观念特别强的人,从来都是提前打算,绝不会手忙脚乱的临时做事。早晨吃了饭,遛了狗,我才骑上电车去赶往上班的那里。清晨的阳光如流水一般,抚摸着树木、人群,空气清凉,路上的电动车都骑得很快,有送学生的三轮车,有电动老爷车,有上学的高中生,有赶班的打工者,还有鸟儿的鸣叫,一切都是忙忙碌碌的样子。 高大的白杨树,枝条干净的伸向天幕,在清晨长长的光线里,学校路两旁的白杨树次第地在光影里散发着光芒,好像树体在抖擞着身体不断向上窜升,而三三两两的学生则在路上行走。
这个超市是附近大学里面的一个超市,主要的受众就是住校就读的学生。这是个普通的学校,成绩不太好,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可以选择在这里上学,毕竟年龄还太小,上几年学拿个文凭,毕了业好找工作。这是找任何工作所必须的一个门槛,有学历在,才有就业的机会。 刚转过弯,忽然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或一片学生,走着,说着,笑着,不断往一个方向走去。这是早晨八点,大部分学生去向食堂,应该是去吃早饭,食堂的左边就是超市。超市不大,大概有个300平方,门口有水果摊,摊后有两个员工在擦拭卫生,整理水果,还有刚刚切好装盒的水果盒。这个摊点一半在台阶上面,一半在台阶下面,下面还有热气腾腾的炉子,上面煮着茶叶蛋,有一个烤箱,烤着烤肠,有络绎不绝的学生来购买。超市里人人都在忙碌,中间五排竖着的货架上, 琳琅满目的吃的,喝的,各种速食,干果。靠墙的一排高架上,桶装方便面占了一多半的铺面,品种很多,品牌也很多,有很多我从来没见过的牌子;劳保,卫生生活用品只占了两个架子,到处都满满当当,看得我眼都有些晕了。 我今天来试工,需要找她们这儿的负责人。
于是找到一个蹲在地上不断理货的姐问:“姐,请问张经理,在不在?我想找她。那个姐姐很热情地领我到了门口,指着一个正在忙碌的姐姐说:“这就是张经理”。那个张经理看上去应该得有五十多岁,很瘦小,脸色暗黄,她不断帮着买东西的学生在一个刷卡机上,刷单,我抽个空档对她说:“张经理吗?我是小胡介绍的,来上班的。”她的脸马上堆起来笑容说:“好,好,以前干过是吧?得先熟悉熟悉,先上几个八点到六点的班,你先熟悉熟悉货品,熟悉一下流程,然后再倒班,上早7点到下午两点半的早班或晚班。前半个月实习期1800的底薪,之后每个月就2000的底薪了,再加上满勤200,再加上销售提成,差不多领3000左右。”我问他:“满勤是没有休息吗?”她说是有,一个月两天休息,只能周六周日轮休,其他时间不可以。她给我找了一个超市的围裙,领我到方便面的架子面前,说:“你先整理整理货品吧,就是把上面品类缺失的,补充齐排面,货品在底下的货架上找,没有的记起来,一块从仓库拉货再补充。”我答应着,开始巡视眼前的架子,桶装方便面品种太多了,比如皮蛋泡面,就有黄、红、绿、紫四种,仔细看说明,是味道不一样。相同品类的泡面就有两三个厂家的,所以找的时候不只看颜色也得看厂家。我在不断的翻找中,尽量能快速地找准并摆齐。因业务不熟悉,又有些慌张,不时的会碰落一些商品。整个货架都是满了又塞的,这边整理个差不多,又去整理饮料的货架。
饮料也是很多种,比一般超市的品种多得多,各种牌子都有,光纯净水就有五六个牌子,大小瓶的种类都有,饮料就更多了,康师傅的 ,达利园, 可口可乐旗下的十多个品种,百事可乐的十多个品种,茶饮的多种品类,还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牌子,价格也都不等。 刚整理一会儿,理货的一个姐就喊去仓库拉货,于是卖场理货的三人加上我,拉一辆四轮推车去超市后面拉货。仓库有三级台阶,一玻璃门,打开锁推门进去发现这是这幢楼的楼梯间,因有电梯,所以步行梯就锁起来做了仓库,里面摞满了箱子,各种的饮品都在这里堆放着。按照那个姐的指令,搬了一些大瓶的纯净水,一些饮料,都是成箱成包地搬的。饮品这东西都很沉,比如大瓶矿泉水,一包要四十多斤,其他成箱饮料也都得20斤左右,这些要搬起,下台阶,然后弯腰放在小推车上。领头理货的这个姐可能是老员工了,领着我们搬各种需要补充的饮料,个子不高,也是黑黑瘦瘦,另外两个,其中是一个大个子,模样有点木讷,另一个就显得机灵得多,已经可以给那个领头的参考需要补充的货品了。一连拉了两趟,我很纳闷,一天要下这么多饮料?那个比较机灵的给我说:“今年学生多,饮料下得特别快,这些一上午就卖个差不多,下午班上还得拉货,这还不到夏天,夏天下货更厉害!”不断地搬货、上货中,张经理还靠过来问我:“你和小胡是同事?以前干过?”我说:“是的,是在商场里,还干过经理呢。”她笑了笑:“在这儿干,有点屈才了。”我也笑了笑,忙着手里的活,心想: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各种经历在年龄面前一钱不值。 忽然间超市里的学生多了起来,每个过道里都有学生,有选饮料的,有选面包的,有选泡面的,选各种零食的,夹杂着要拖把、暖瓶、杯子的,整齐泡面的架子被拿得七零八落的,泡面的价格大部分是6元的,也有更贵的,若是泡面加火腿肠,再加点面包或零食,一二十块钱就出去了。学校里的超市价格明显的比外边贵一点,这些学生就像待宰的羔羊,情愿自愿主动地走进卖场。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都是每个家庭的心头肉,是父母尽力托举的人,所以苦什么也不能苦了孩子。从这些孩子任性的消费就能看的出,各种的饮料最低价格也要五元一瓶,里面有很多添加剂,也有很多不知名的牌子,真正生产地是哪儿也不是很清楚,只要包装漂亮,喝着口感好,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嬉闹着拿着喝着。 这儿一个鸭脖就有四五个品牌,那些小零食满满当当,在这里面打工的员工的孩子们正在外地的大学里,如此的消费着 ,人人都在这样的消费圈里。一只暖瓶在网上买不到二十,这里要三十五一只,利润是可观的。
学校的超市估计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上的。又有学生宿舍要暖瓶了,架子上的货不充足了,只能上二楼仓库去拿。二楼仓库是在一楼的卖场上方用钢板隔出来的一层,楼梯非常窄,是用钢板焊出来的,正常身高在上面是要弯着腰低着头去拿货的,只有很少的空间可以直起身来。尤其要注意屋顶的各种横梁,一不小心就会碰头,我和高个子的那位去拿暖瓶,她不断的提醒我, 别碰头,拿下去她自己就往架子上放,她个子高不用板凳也能放的上去,还调侃说:“可不能打碎了,一个35呢,一天工资也就两个暖瓶钱。”是啊,如此的劳累也只值两只暖瓶钱,还得自己买饭,一天除了吃饭,也就只能剩一半钱了,这一半的钱还得省下给孩子,想想这种工作也只能天天干,不然呢? 高个问我:“家住哪儿?”我告诉她就在附近,骑车五六分钟,她不无羡慕的说:“你住得近多好,我比较远,在草桥口住,早晨六点多就得走,这里七点上班,天还是黑的呢。现在不好找活,我听说这里放暑假,我就来了,我想赚点钱,能歇歇的,老干受不了。”也许她的外形给人木讷之感,所以她干起活来无一不显露着努力讨好的意味儿,总是给经理说这个缺了那个缺点了,要不要去拉货?
刚刚学生消停了,领头姐姐又喊着拉货,又是一番搬起上货,不断在各货架整理,货品纸箱也需要整理到一起拉到楼梯口底下,估计统一卖掉吧。这时一位大约三十七八岁的男人站在超市内,不断地打量着场地,明显是在观察超市的各项运作,张经理主动过去在说着什么,这个应该是老板吧?看眼神和神态明显的是审视和巡查的感觉。他站了大约半个小时 ,忽然吩咐张经理,把那三个特价车腾出空来,要上一个品类的食品做活动,厂家业务一会就到。张经理马上就喊我们,把特价车上的拖鞋. 杯子全部收起来,或送到仓库,或归置到柜台。自己也在那里收拾起来。几个人马不停蹄的飞快的收拾着,刚收拾清爽。有一位穿着灰色羽绒服,身上围着围裙的女士抱着一箱东西放在特价车上,灰色的羽绒服,齐耳的短发,脸色也是灰仆仆的,显得很疲惫。她抱来的一箱食品倒出来,摆其中的一个特价车。老板在另一边审视着,估计是想看到摆上的效果。张经理走了过来喊:“你们几个,帮她摆摆货,指望她自己,估计得好一会儿,人多干得快。” 我们几个赶紧帮她摆货,让厂家的那个业务员去搬货。
在摆货的过程中,我能感受到老板的审视目光,怪不得这老板生意好,是个谨慎又务实的老板。能在大学里开超市,肯定不是一般人。货摆完,又空出好多纸箱, 一起去拉纸箱的时候,张经理给我说:“刚开学,学生多,也忙一些,到时候倒班就好了。”我估计着她是想留下我,我也在衡量如此繁重忙碌的卖场,3000多块钱是否值得,我已经感到我的腰有些酸胀,已经花费金钱和时间治疗的腰肯定受不了这样的强度,若是严重了可得不偿失。这一上午忙的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一旦进入这样的打工生活,我估计后果和结果肯定是不成正比,就好像我身边的这些的人,没得病的时候别人都说:谁谁谁多能干,天天上班,也没歇着过,得赚多少钱?可一旦得了病进了医院,算算自己一辈子的钱一两个月就花了进去,那样的能干到底值不值?又有人说:“那么能干干啥?这把身子累垮了,钱也没了,想想真不值。”
可每一天的生活赶着你,哪有功夫想以后的事,维持稳定的生活成了必须面对的日常,因为社会给这个年龄的人选择面太少了,大部分是低薪又出力的活,身体不好也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了。 我在衡量我自身的能力,如果我自己多抓点商业机会,这些钱是否还可以搞得到的?我全身的细胞都在抵抗,腰已经开始疼了,脚也开始了肿胀,还有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六点,而且这样的班我具体上几天也不知道,何况要天天的如此劳作。那个机灵点的给张经理说,这十几天她只能上早班,因为她要去学车。于是张经理问我:能不能上十几天晚班?我想了想直接给张经理说:“我得考虑考虑,我怕我身体受不了这强度,不一定能干这个活,如果我确定干的话是可以上晚班的”。估计这是张经理没有想到的事,她愣了一下。估计她要去协调这个倒班的问题,机灵点的就问我:“你准备留下来吗?”我只能给她说:“可能干不了,因为我腰不好,还在治疗期,这活太累,把腰再伤了,有点犯不上。”她说她也腰疼,没办法,先忍着吧。我们一直也没闲着,不断地整理货架,超市这种活,就没有闲着的时候,琐碎又繁忙,场地又小,经理又始终在卖场,想歇歇都难。
给人打交道,在人手底下干活,总有被监视督促之感,这种感觉让人很紧张。我都有点想念从前曾经属于我的土地,不知怎么的农民的身份还有,土地却被卖掉了 ,而且也没有分给我钱,就因为我是女的被白白的拿走了。我深深的感到这个世界对女人的恶意。在土地上劳作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有播种就有收获,懒有懒收入,勤快有勤快的收入,那种土地给的踏实感,给的自由是累并愉悦着。我们之前种地都是快乐的,只有庄稼需要卖出去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才心上升起愁苦,因为粮食蔬菜低贱卖不出钱来,交不出学费感到做农民的辛苦太廉价。土地并没有薄待我们,付出就有回报,只是到了社会却受到了挤压,而现在这个年龄的我们机会更少了,只剩下了挤压了。
到了午饭的时候,大家要轮番去吃饭,高个子自己带来的饭,让我先去食堂吃。食堂就在超市的旁边,我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大学的食堂,从北到南密密麻麻的桌椅,窗口也很长,大概得有100米的样子,刚进去就看见三姐在擦桌子。三姐就在这个食堂上班,负责打扫卫生,收拾快餐盘,擦拭桌子和拖地。如此大的场地,川流不息的人群,据说今年学生达到了一万多人,三姐的腰也不好,这样都是弯腰用劲的活会加重她的病情的。我马上过去喊她:三姐,在这儿上班呢?这样擦桌子腰不疼吗?我姐看到我很吃惊:你怎么在这儿?来这儿干什么来?我马上回答:“今天在超市干活来,试试怎么样?”我明白我姐的吃惊,在她的心里我好像无所不能,我是个一直自己当老板的人,我能上这儿来上班是她也想不到的。我心里也是一惊突然意识到:“我以后工作的品类只能是这样的选择吗?时间会拉近一切?还是只是我们中国的女人?我无法脱离,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操纵着这一切。我接着问她:“你的腰还疼吗?”她笑着说:“怎么不疼?我都是擦擦停停,站站,拖地时也是,中间稍微一站,缓缓再干。”我对我姐说:“这活,你别干了,太累了,对腰不好,那边看着病,这边干着活,怎么可能好啊!”我姐只是憨厚的笑着问我:喝水不?姐姐到底是姐姐,不管她有多木讷,心底里还是知道疼妹妹的。她让我去打饭,她给我去倒水。打了一份饭,两菜一米饭,花了8元,没有肉,已经温凉不热的,味道也一般,在外打工吃饭也就这样吧。和姐姐在一起干活的两三个人 知道了我是妹妹后,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我:“你是她妹妹,长得不像啊?”,“你妹妹比你长得好看,你长得也不错”,其中一个个子不高,圆脸,脸上有刀刻般的皱纹,笑起来皱纹如涟漪一样从脸中央向外荡出来,她对着我姐说。我忙说:“我姐小时候,皮肤特别白,一辈子没用过化妆品,我们姊妹几个长得都不像,我三姐小时候像个洋娃娃一样。”“你长得像你小姑,笑的时候更像,我和你小姑是同学”,她笑着对我说道。和我小姑是同学,年龄也不小了啊,我记得我小姑六十六吃肉都过了啊,我心里寻思着。也干这样的活,农民到底什么年龄能退休呢?也许真的躺倒床上动不了了,才真正退休了吧?另外两个看上去年龄也不小了,应该都比我三姐年龄大,也都笑着夸我们。看到他们,我就会想到我的舅舅,马上快七十的舅舅还在农场打工,想到我的妗子非常珍惜在村里打扫卫生工作,虽然每个月工资只有800元,除了干完本村的卫生工作还经常外调到别的工作区域去打扫卫生,就是因为这是她这个年龄唯一的选择。想到我的三姐也会成为下一个她们,老无所依只能劳作到不能动而已,最后还是靠天道还个公平,因为人生的尽头是死亡,人人都一样。
这几天刷视频竟然看到这样一个新闻,一个已经60岁的分拣工,因疾病突发死在了岗位上,人社局回应:60周岁本身不属于劳动者范畴,如果没缴纳工伤保险,就不能认定为工伤!这下又堵死了60岁以上、没有养老金、需要自己去养活自己的编制外的人群的活路,用工单位谁还敢用年龄大点的人呢?活着成了最难的命题。
这群在体制外的人群是很少发声的人群,因学历,生活,习惯,她们不会发声,只会像春天的任何生物一样坚韧地默默活着,阶层的固化,很少人能感同身受体会那种无所依靠的焦躁感觉。一个文明的社会应该是让富人有安全感,让弱者有活路有尊严,让老有所养少有所依,让无声的春天花开烂漫,走进真正生活的春天而不是生存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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