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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少年两匹马》作者:乔洪涛

来源:本站    作者:admin    时间:2023-05-30      分享到:

我家的那匹白马瞎了之后,爷爷决定再买一匹年轻的骒马。这件事几乎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白马十几岁了,已是一匹老马。三年前,我爹赶着它犁那块崖地的时候,它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头上,一丛灌木上的断枝戳在了它的右眼上,把那只本已浑浊的眼睛刺出了血来。从那之后,白马的右眼就开始红肿,睁不开,早晨的时候还会有眼屎。爷爷心疼得不得了,

把我爹大骂一顿,抱着白马的脖子哭了一场。自那后,他对白马更上心了,每天铡草都铡得碎碎的,每夜起来给它加草料,早晨还拿块热毛巾给它擦眼睛。

虽然后来白马的右眼看上去恢复了一些,但我们都知道,那只马眼已经瞎了。因为每次套着马车出行的时候,车子已经不走直路,走着走着就会倾斜到左边来了。还有两次差点翻了车,这让赶车的二叔很恼火。

“这匹马完了,真成了瞎马了,卖了算了。”我二叔那时候刚刚高考落榜,回家来加入“修理地球”的队伍里。“爹,爹,这是匹马,又不是人,咱不能养它一辈子最后给它养老送终吧!”他听了我二叔的话,气得紧走几步,把他从车辕上拽下来,说 :“滚!滚远点,你要是敢打白马的主意,看我不抽烂你的皮!”他把手里的鞭子扬一扬,我二叔跳下来吓跑了。爷爷赶马车出门不舍得坐在车上,他总是跟在马车后面,他心疼白马。有时候看着他抱着鞭子抽着旱烟那样扑踏扑踏地走着,竟也像一匹老马。

二叔吃过老头儿的马鞭子,在他逃课谈恋爱被老师捉住的那一回,老头儿是攥着马鞭气冲冲地跑到学校里教训了他的。“三条血印,”二叔每次都龇牙咧嘴地说,“真狠!

简直不像亲爹,真抽!我活得还不如一匹马!”大家就会笑起来,说 :“你还真不如那匹马的。”我们都知道,爷爷虽然每次驾车都拿着马鞭,但从来没有把鞭子打在马身上过。

“马都是小性儿,自尊心强着呢。可不能真抽。”爷爷说,他把马鞭子朝空中甩一个响儿,白马就“得得得”地跑起来,“马可不是驴,懒驴没脸没皮,得用棍子打屁股 ;马可不行,得给马留面子,尤其是咱家的白马,那是天底下最好的马了。”

爷爷这话不假,这匹白马在我家十几年,已经通了人性。它俨然是我家的一个成员,不,比我爹和二叔还吃香。这匹白马温顺,俊美,干活不惜力气,这十几年我家的农活多亏有它。犁地,耩地,拉车……它还是我们家的恩人。那一年我奶奶得了胃穿孔,冬天下了大雪,半夜里去镇上的医院看病,是我爷爷牵着白马把我奶奶送到医院的。爷爷告诉我,说我小时

候身体弱,爱生病,常常半夜发烧、抽搐、说胡话,“那时候又没有汽车、摩托车,还不是全靠了白马拉着车子去医院?喜鹊,你可不能忘了白马这个大恩人!”

我当然忘不了,我可喜欢白马了。从小我就是和白马一起长大的,如今我已经十三岁了,越来越像个大小伙子,只是白马却慢慢衰老了,这让我很心疼。

特别是瞎了一眼睛后,它干农活就显得很笨拙,没少挨了我爹和我二叔的骂,但它一声也不吭,只是那有些浑浊的大眼睛里常常泪汪汪的。

爷爷也明显衰老了,过了年就已经七十二岁,以前耕地、播种,赶马车,都是他的主把式 ;高兴了,他还会骑上白马去镇上赶集,去我姑姑家走亲戚。如今,他腿脚不利索,一般地里的农活是干不了了,我爹就成了一家之主,啥事儿都是他出头露面。除了种地,我爹还是个鱼贩子,他从黄河码头贩了鲤鱼去附近集上卖,给镇上的饭店里送。他骑着一辆大金鹿自

行车,弄着一身鱼腥气,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他也会套上马车,赶着马车去拉货。但白马眼睛瞎了之后,行路总是出现偏差,有几次差点把车拉到沟里去,我爹就恼得不行。他用鞭子抽了几次白马之后,白马很怕他,见了他就直哆嗦,即使在马厩里吃着草,我爹一进院子,咳嗽一声,它也会刨着蹄子惊吓得向墙根后退。

“爹,这马不行了,白吃草料干不成活,卖了吧?我想买个摩托车,还差五百块钱。”我爹当着白马的面说。白马缩到墙角里,连绿油油的青草也不吃了,打着响鼻“灰灰”地叫了几声。爷爷把我爹推出门外,说 :“再敢当着白马的面说这话,你就别进我的家门!”

我爹不说话了,嘴里哼哼着。“唉,”爷爷叹口气,“我也知道这马是老了,可咱怎么忍心卖了?你知道卖出去,它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二叔接话说 :“还能有什么下场?这是牲口,卖给谁也干不成活儿了,不能白养着,肯定是宰了卖肉啊!”

爷爷不说话了,拿了把刷子,进马厩给白马去刷毛。春天的季节,马要换毛,一刷子下去,马毛就掉下来一大撮,风把马毛吹起来,像毛毛雨。爷爷迷了眼,弯着腰在那里咳嗽,他用手抹一把脸,继续刷马毛。白马俯下头来,把脸贴在他背上蹭,我爹叹口气转身走了。二叔撇撇嘴,揣着口琴也去黄河大堤边的林子里玩去了。

“那可是一条命,没黑没白陪了咱十几年的一条命。”爷爷自言自语。我奶奶躺在西厢房的土炕上,后背垫着高高的枕头和被子,她透过窗户看着小院里马厩里的爷爷和白马发呆 ;墙边的梧桐树开了花,紫色的花朵一串又一串,一股浓郁的香气在院子里飘荡,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瘫痪三年了,瘦得剩下了一把骨头,她吃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认人 ;但她却清晰地记得很久以前的每一件事,她记得白马有个名字叫“白雪”,和她四十年前夭折的女儿同名。而在白马之前,家里还喂养过一匹火色马,那一年她嫁到这个家里来,就是坐着火色马的马车嫁过来的。那匹马真红啊,像一团火 ;这匹马,倒像一堆雪。

爷爷就是爷爷,他说一不二。于是,在三月春耕前的某个傍晚,当我从学校放学,一路跑向奶奶家的小院,隔着墙头我就看见了一道红彤彤的晚霞落在了马厩里。

啊!那是一匹像火一样红的枣红马儿。大家都围在那里看那匹马。爷爷一只手扶着马厩的横木,一只手夹着一支过滤嘴香烟。我爹和二叔站在旁边,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他们也被这枣红马的漂亮给震住了——一丝杂毛也没有。堂叔书成和二爷爷也来了,他们啧啧称赞,说这匹红马比我家以前喂养过的那匹还漂亮,简直红得闪眼。

“你看那眼睛,清得像一条小溪。”堂叔说。他是我们村的民办老师,教语文,说话文绉绉的。二爷爷得意地说,“这还差了?这匹马是整个集市上最好的小母马了,我们老哥俩一眼就看中了。”我这才知道,这匹马是二爷爷和我爷爷俩人一起去镇上牲口市里买回来的。

奶奶也下了炕,她斜躺在厢房门口的躺椅里,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毯子,她包着红头巾,春天和煦的风吹在人脸上,既痒痒又温暖。奶奶脸色也红润润的,她很久没有这样了。

“唉,这马好是好,可这都什么年代了?有钱帮我买辆拖拉机不好吗?现在干农活拖拉机比牲口可出活多了!这是买来当宠物啊!”我叼着烟卷、烫着分头、穿着喇叭裤的二叔,有些遗憾地说,“人家的老子都为儿子着想,咱没见过这样的老子,光想着喂牲口!”

我爹看了一会,没说话,转身走了。“大怪,你拿条鱼来,晚上我和你二叔喝一杯。”爷爷冲出门的父亲喊。我爹停了一下脚步,扭头走了,临走扔下一句话 :“今天鱼卖光了!”

我放下书包,靠近马厩,我想去摸一摸枣红马的脸。从我进院子开始,它就一直在看我,还刨着蹄子“灰灰”地冲我叫了两声。但我有点害怕,这一匹红马看上去并不老实,应该是匹烈马,它不停地挪着四个蹄子,屁股翘翘的,像跳舞一般。它的腰背可真光滑,油光光的像一面缎子。老白马一声也不吭,低着头在石槽里吃草。红马没来之前,看不出它的衰老,和红色马站在一起一比才发现,白马的确很老了。它温顺得像只绵羊,毛色开始发乌,身上也不油光了,背后瘦骨嶙峋地凸起,像一面刀山。上次我骑着它和我们村上的红林、红波赛马,它的脊梁把我的屁股硌得很疼,跳下来的时候我双腿发麻,下肢像没有了似的。它跑起来也不快,任我怎么拍打它的屁股,它还是那样得得得得地小碎步跑着 ;人家红林的大黑骡子,奔跑起来四蹄腾飞,每次都能跑第一。

爷爷说,白马老了,跑不动了,但你可不能弹嫌它。谁都有老的一天。这个道理我懂,我点点头,把缰绳搭在白马脖子里,让它自己回家,我又去河边钻林子去了。在老马识途这一点上,红林的黑骡子和红波的灰马都不如白马。夏天地里忙了一天,我们累出一身汗,常在傍晚收工时去河里洗澡,这时候我们说一声,白马自己就能跑回家去,站到马厩里等我们回去。

爷爷伸手把枣红马牵着缰绳拉到了院子里,他说,“上来试试。”

我高兴地走过去,抱住马脖子往上蹿,枣红马太高了,试了两次都没有上去。它甩了甩尾巴,撅了撅屁股。我吓得急忙躲到爷爷身后。二叔吐掉过滤嘴,把我夹起来一下子抱了上去。“还没个马高,光想着骑马,小屁孩!”

骑在枣红马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我的头都碰到了杏树上,啊,那密密麻麻的杏叶子下面藏着的小青杏已经鹌鹑蛋大小,杏子真稠啊,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我的视线翻过墙头,看向大门外的十字路口,我爹竟然还没有走,他正在十字路边的杨树下卖鱼。

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鱼差点从他手里挣脱,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支在那里,一个鱼篓老远就能闻到鱼腥气。“还有鱼!”我喊道。我奶奶口角流下了涎水,她快睡着了。

我知道,我爷爷下定决心拿出所有积蓄又买了这匹马,还因为一次借马事件。那天去崖上耕地,我爷爷去红林家借骡子。那一块地是一块生地,石块很多,又硬,光凭白马自己拉犁很吃力。爷爷心疼白马,就想给它找个帮手。红林家的大黑骡子十分高大,很有力气。我爷爷那天去借骡子犁地,后来是空手回来的。

他气鼓鼓的,脸色很难看,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回家一脚踢翻了喂鸡的食盆子,骂骂咧咧地往屋里走。我奶奶说话说不太清,呜呜呀呀地问怎么了。我爷爷气得喝了一杯凉水,喘了半天气才说话。他说 : “三孬仗着有匹骡子,说那样的话,我真想扇他。”奶奶说,“咋咋,咋回事么?”爷爷说 :“他不但不肯借骡子给我们,还说我们白马是快死的瞎马,早该卖给屠夫剥皮烹肉了。可气死我了,他夸他家的骡子,不该这么贬低我们的白马!”奶奶说 : “哼,他这是记仇呢,记、记仇呢,报复你当年不借给他白马拉砖,拉砖。”

这事我知道,有一年,三孬,也就是红林的爹想盖一处养殖场来养猪。他从镇上的砖窑买了红砖,想用我们家的白马拉砖。本来爷爷是把白马借给了他的,下午我爷爷去地里拾棉花遇见了马车,一下子就气坏了。只见那大车足足装了两千多斤,白马一身泥水,浑身大汗,脖子里的辕套紧紧地勒着,把皮肤都磨出了血。三孬一点也不在乎,码上砖一下子又跳到砖车

上,挥着鞭子抽打着白马得屁股,说“得儿驾!得儿驾!”爷爷见状大喝一声,“下来!”三孬吓了一跳,急忙跳下车来。爷爷过去就把马车卸了,心疼地摸着白马的脖子,二话不说牵了白马就走,也不去地里拾棉花了,留下三孬一车红砖停在大路中央哭笑不得。

后来,三孬家就买了一匹大黑骡子。农村人都知道,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后代,力气大,算是牲口中的大力士。那黑骡子的确很高大英俊,庞然大物般,白马是比不上了。三孬为此常骑着骡子在我爷爷家门前走来走去,红林有时也骑着骡子和比赛,但每一次都是他赢,父子俩人很是得意洋洋。这次爷爷去借骡子碰了壁,白马又被羞辱了一番,爷爷就更下了决心要买一匹新马了。他说,要买就买一匹骒马,到时候找驴子交配,咱自己也喂养一头大骡子!

但骡子也有它的缺点,就是性子太烈,红林被它掀下来好几次。有一次摔折了胳膊,三孬把骡子拴在门前的槐树上,用鞭子使劲抽,把骡子抽得疯了一般。

爷爷自此更看不上三孬了。但枣红马买回来不久,麦子开花的时候,奶奶死了。爷爷在崖上的麦田里看好了墓穴,把奶奶葬在了崖上的麦地里。奶奶的棺材没用人抬,爷爷使用白马

和红马拉着棺材上山的。棺材上没有盖白布,搭的是奶奶出嫁时的那块红头巾。一匹枣红马像火一样,一匹白马像雪一样,两匹马脖子里挂着铃铛,丁零当啷拉着奶奶的棺木上了山。几个村上的人都来看热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葬礼。但没有一个人为此发笑,年纪大的老人们想起来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就是一匹枣红马拉过来的,如今,两匹马送她离开,她这一辈子也是值了。想到这里,很多人鼻子一酸,偷偷转过脸去抹眼泪。

此后不到一个月,爷爷赶着两匹马在崖上收麦子。白马就坠崖了。对于白马的死,大家看法很不相同,有的说是失足坠崖 ;有的说是自杀,因为那天路过地头的傻铁柱嘲讽它是一匹瞎马——那是一匹多么有尊严的老马啊,他怎么能够受得住这样的侮辱!

一匹马到了最后,大都逃脱不了被宰杀的命运,我家的白马却一跃跳下悬崖而死。这让全村人都很受震惊。

白马死了之后,爷爷把马皮钉在了卧室墙上,躺在床上,睁眼就能看见。他把马头和四蹄葬在了崖上麦田奶奶的墓穴附近,还刻了一块枣木碑,写了四个大字 :白马之墓。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搬到了果园里去住。那一块果园就在崖下,距离埋葬白马和奶奶的坟地不远。刚到初夏,空气中有一股苹果花的香气。青涩的小苹果藏在渐渐长大的苹果叶子下面开始探头探脑。蜜蜂则在叶子中间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好像还在追着苹果的花香。天气渐渐热起来,果园里开始有了夏天的味道。爷爷在那个夏天老得很快,他的牙齿掉了两颗,头发几乎全白了。两年的工夫,他的背也开始弯下去,他常常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 ;幸亏还有枣红马陪伴他。白天的时候,他在果园周围夹篱笆。他还在果园空地上种了一点蔬菜,左边一畦是韭菜 ;右边是一架黄瓜和豆角。黄瓜和豆角已经顺着爷爷扎的菜架子爬了一米多高,柔软的触须好像婴儿的臂膊和小手,就那样向上抓呀抓。黄瓜黄色的小花朵已经开了九十九

朵,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他几乎每天都在数。掀开叶子,每朵花下都藏着一个小瓜妞。

枣红马就拴在一根木桩上,扑扑地打着响鼻,俊俏的蹄子踢起细微的尘土,仿佛升起一层烟雾。二叔还留在老家里,他贷款买了一台拖拉机,开始给建筑队运石子和水泥。他剪掉了长发,也不穿喇叭裤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拖拉机开出去,一干就是一整天,回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和泥巴。进了家门,他在院子里冲一个澡,就去爷爷果园里吃晚饭。自从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学会了做饭。我爹也变得大方起来,经常把贩来的鲤鱼给爷爷丢上一条。爷爷很会剖鱼,他用柴火炖鱼,隔着果园老远就能闻到炖鱼的香味。我下午放学回来,要经过果园,总是喊一声“爷爷”就奔了进去,进去把书包往果树上一挂,就去和枣红马玩。

那时候,我和红林、红波的关系渐渐好了起来,放学后我们经常会骑马出去玩一阵子。果园东边的河滩上,有一片草地,足足有十几亩,那是一片荒滩,长满茅草和野花,春夏枯水季节是放牧的好场地 ;只有到了秋天,河水涨起来,那片荒滩才成了河床。我们骑着红马、大黑骡子和灰马,到河边去放牧它们。

我们村上放羊的老倌常年在那里,他永远都是抱着羊鞭坐在那里打盹,那些羊随便在草地上吃着草,远远看去,像一朵一朵移动的白云。等我们三个一去,老羊倌就精神起来。

他说 :“你们这三个‘混世魔王’又来了!”我们打着呼哨,骑上马去,喊着“得儿,驾!”

三匹牲口就飞跑起来,枣红马和大黑骡子跑得快,红波的灰马懒洋洋的不肯跑,老倌儿就甩一下羊鞭抽到灰马屁股上,那老马才叫上几声跑起来。玩累了我们就躺在草地上打滚,或者钻进芦苇荡里去掏鸟窝。芦苇荡里有一种苇喳子鸟,它们在一人多高苇杆上做巢,下蛋,孵化小鸟。我们常常能捉到一窝,但老苇喳子很厉害,总是飞着去啄我们的头皮,不小心就会被啄得很疼。看着我们捉回去的小苇喳子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爷爷生气了,逼着我们去把鸟送回去。

“这都是一条一条的小生命,再小也是一条命啊!”

爷爷伤心地说。

爷爷以前很少生气,奶奶死了之后,他开始很爱生气,而且一生气就不吃饭,我们都很怕他。我的三个姑姑轮番过来陪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好吃的东西——香蕉啊,油条啊,桃酥啊,有时候还会到集上买一只鸡、一条鱼或者一块猪肉,我自然是爷爷家的吃客 ;就是我不去,姑姑们做好了饭,爷爷也会去喊我到他家吃饭,我走不到谁也不能掀锅先吃。

这样过了两年多,直到红马失踪的那个夜晚,一切都改变了。那个夏夜,夹杂着雷声,刮了一夜大风,下了一夜大雨。爷爷半夜没睡,隔一会就去马棚里看红马。那个马棚搭在两棵梨树上,用四根棍子撑起来,上面覆盖了稻草。马棚四周用席子围起来,只有西面留着一扇

门。那个灰溜溜磨得光滑可鉴的石槽是当年白马用过的,现在成了红马的。除了我放牧它,爷爷每天都会去河滩割一筐草回来,和二叔用铡刀铡碎,拌上麦麸子或豆粕,让红马在夜里吃。

“马无夜草不肥。“”爷爷看着枣红马吃得津津有味,说。

“你让它长这么肥干什么?它又不是猪!”二叔抢白他。

“你那铁牛不吃草?不喝油?那油更贵!”爷爷回答他。

“铁牛喝油能拉石头挣钱,你喂马能干多少活?

有啥用呢!简直就是个废马啊!”二叔得意地说。

“那你说你爹我这个老头子每天活着吃饭,能干多少活?有啥用?”我爷爷怼他。

二叔翻了翻白眼,败下阵来,走了。

那夜雨下得真不小,到了天快亮时才停了。爷爷也困了,查看了最后一遍马棚,回到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很高,爷爷才起床。晚上淋了雨,他有点发烧,浑身发软,骨节酸疼,但还是挣扎着起来去马棚里去看枣红马。

马棚的门大开着——红马不见了!马棚里进了雨水,满地泥泞,石槽里的草料吃了一半,枣红马却不见了。爷爷一下子蒙了,他踉踉跄跄往外走,顺着泥地上一趟蹄印儿向果园外面跑去。

不大一会儿,大家都来了。我爹一大早刚从黄河码头贩了鱼,正准备赶到镇集上去出摊子,就有人捎信把他叫了回来 ;我二叔开着拖拉机去东山拉石头,刚出了村,也被人拦了回来 ;我三个姑很快也都聚到这里来了——爷爷坐在堂屋的圈椅上,脸色酱紫,耷拉着眼,额头红红的,呼呼地喘粗气。他两脚泥巴,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泥水,看上去跌了好几脚。

我姑姑伸手一摸,那额头能烫死人。“哎哟,爹哎,您这是为了一匹马连命也不要了!”

我小姑心疼地说。

我爷爷黑着脸,不看她。“咱得分头去找,这马还能偷偷跑了,真不如白马老实,”我爹说,“我这一筐子活蹦乱跳的鱼都快晒死了,真是添乱!”

“我去报案!让警察帮咱找,这像是被偷了。咱自己去哪儿找呀,我一车石头还等着拉呢!”我二叔说完就想往外跑。

“回来!”我爷爷大喊一声,“都给我顺着蹄印去找一趟,二凤你去镇上报案!”

我二姑得了令,有些为难,说,“我去请大夫,让我大姐去派出所报案,我才不去那地方哩!”

我二姑是小学教师,之前相过一个对象,是镇派出所的民警刘成,后来没成,刘成把她甩了,她一听说警察就恼火。我小姑说,“大姐在家照顾咱爹,我去报案。”小姑做事风风火火,说话能添油加醋,她报案倒是正合适。那时候刘成看中了小姑,小姑没看中他。

我大姑慢悠悠地说,“你们都去吧,我给咱爹炖个鸡蛋吃。爹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大姑性子慢,也已经到了快当奶奶年纪,房子着火她也不着急。

我爹和我二叔分头行动,变成了大侦探,从马棚到果园,跟着泥巴蹄印,细细察看,最后兵分两路 :一路顺着小道往东去了河滩草地和芦苇荡,一路顺着大道往北去了通往县城的方向。

傍晚放学回家,进了果园,我就听说了这件事。那时候爷爷已经躺在了床上,挂上了吊瓶,我们村的乡村医生能上门服务,真是个好医生。我大姑守着我爷爷,扇着蒲扇,用白毛巾冰了敷在我爷爷额头上,我爷爷闭着眼长吁短叹,面容消瘦。

听到我回来,爷爷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带着哭腔说 :“喜鹊,咱家的红马不见了!”

我一听也急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我一路跑到了崖上 ;但崖上只有两座坟,空荡荡的啥也没有。

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一个不认识,另一个也不认识。我二姑本以为刘成会来,但刘成当了副所长了,他只在办公室里喝茶水看报纸,何况这个地方他肯定也不想来。我二姑显得很烦躁,说了句“我得回去上课”就走了,我爷爷没说话,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我小姑也出去找红马去了,她嘟嘟囔囔囊,说这是红马想谈恋爱了,肯定是跑出去找野马去了。我爷爷说,就你知道得多!

我小姑是自由恋爱,当年悔婚另嫁,我爷爷对她是又爱又恨。她是最小的孩子,爷爷奶奶一直疼她,但她一点也不省心,最后嫁了个能说会道的开货车的,小姑父整天不在家,小姑在家照顾孩子,干农活,既当妈又当爹,我爷爷很有些不满意。

找马的活动惊动了全村人,好多人都跟着去找马,但三四天了,一点马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太可惜了,”他们说,“多好的一匹马!”“一匹好马!“”他们评价,仿佛盖棺定论。

我爹后来专门去镇上给所长送了两条大鲤鱼,还摆了一场酒,所长答应好好给找,最后也没有任何线索。

“肯定不是被偷的,要是偷的,不会没一点纰漏。”

所长说。

“那还能去哪里?”我爹问。

回来告诉我爷爷,我爷爷痴痴呆呆地发愣。

“不被偷走还好,被偷走只有一个下场。”我爷爷虚弱地说。

那匹红马却再也没有找到,从那个雨夜小时之后,

就那样消失了。

秋天到了,河水涨溢,淹没了河滩几百亩地。河道两侧的沼泽地里是蜿蜒几十里的芦苇荡,今年的芦苇长势很好,又密又厚,附近的村庄都沾了大河的光,这条河里不仅有鱼,可以浇灌土地,还可以每年带村民给一大片芦苇。芦苇收割编成苇席或者手工艺品,可以带来不少收入 ;听说,镇上还要开发芦苇荡,做成旅游景点,那就更好了。

我爷爷是编织苇席的高手,那些年,我们村上谁们家没有睡过我爷爷编织的苇席呢?我爷爷还是村上的庄稼把式,那时候他有两匹马,谁家没有请他耕过地耩过地呢?

可是,那匹白马消失了。

爷爷本来还想让它再交配一次,生个小骡子。为这个村庄留下一匹好牲口。不为别的,就为留下一匹马,一匹骡子。那些冒着烟的铁牛干活是厉害,但那家伙咋看咋不顺眼。它既不给你作伴,也不会与你有任何的亲昵。

一匹马不同,它比铁牛强多了 ;有时候,甚至比人也强多了。

爷爷给我们说过多次,回首他走过的那些坎坷的岁月,他很有感受——“它不会害你。”

爷爷说,“它不光会给你干活,它们的心也贴着你的心,你就是打它们一顿,抽几鞭子,它们也不给你记仇。它们啥都懂。”

进了十月,天气更加寒冷,霜降那天,一场薄雪落下来,把整个芦苇荡都覆盖了。远远看去,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河滩又一次裸露出来,许多人在赤褐色的滩涂上发现了许多曾就丢失的东西——一把撅头,一根羊鞭,一只走丢的鸡的尸体,一只失踪的猫……村上的人穿上皮靴、皮裤,准备下河收割芦苇。

他们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握着镰刀,说说笑笑,一起往河滩走去,仿佛去收割逝去的岁月一般。我爹和我二叔也在其中,但他们面色忧郁,脸上露出戚悲的神色。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上衣的胳膊上,都别着一枚黑色的徽章,上面是一个白色的“孝”字。

我爷爷死了。

二叔把拖拉机停在河滩边上,我爹的摩托车也停在那里,红彤彤的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牌子是轻骑 125。往年的时候,那里会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是一个老头。今年,马和人都没有了。

后来我们知道,丢马的时候爷爷已经病了很久,春天时他的痰里就有了血丝,但他一直没说,只是没黑没白地照顾着枣红马,想让它尽快再产下一只骡驹儿。但枣红马与驴子交配了几次之后,都没有怀孕。

爷爷心里很是懊恼,又有愧疚——在爷爷心里,毛驴是不配与枣红马交配的,但他很想也拥有一匹骡子。他死了之后,我们把他抬上山坡,葬在了我家崖地里,和奶奶合葬在一起。奶奶的坟又一次被挖开,爷爷的棺材和她并排放在了一起。我们全家都哭了一场,我爹和我二叔呜呜地像牛一样趴在地上,拉不起来。烧纸的时候,小姑抓了一把纸,放在了白马墓前

烧了,我们忍不住又哭了。那年的芦苇大丰收,我爹和我二叔手握镰刀钻进芦苇荡里,我的姑父们也来帮忙,一伙人一直割了七八天。最后那一天,眼看就要割到河心了,在一片茂密的倒伏的芦苇丛里,他们突然发现了一具骨骸。“红马!”他们惊呼起来,一定是它!

那一瞬间,大家都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红马会死在芦苇荡里,而且死了还那样站立着,一直从夏天站到了冬天。他们仿佛听到了它“灰灰”的叫声,这声音让他们又一次掉下泪来。

很快,崖地上又多了一座新坟,坟前一块木牌,刻着“红马之墓”四个大字。

多年之后,我远离故乡到外地工作,但常常地,白天或夜晚,我的眼前就会跑出一匹白马、一匹红马来,它们从时间的隧道里钻出来,在崖坡上吃草、撒欢。

白马跳崖而死,而我也愿意相信,那匹火一样红的枣色烈马,一定也不是误入沼泽,肯定是自杀而死的。否则的话,它怎么会在暴雨之夜奔向那条大河呢?

后来,我慢慢理解了它,那样俊美刚烈的一匹马,怎么可能会拴在马棚里度过一生呢。或者,它只是想告别,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奔向它想象中的世界,从这段时间里消失。

但谁知道呢。

随着年纪增大,我的睡眠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在暗夜里醒来。我总会起身坐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看着黑魆魆老家的方向,等待着黎明。常常的,我就能听到那“得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然后,又“得得得得”地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