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强 | 苦
1
“这茶怎么这么苦?”艾丽端起桌子上的苦根茶喝了一口,继而对丈夫说道。
“苦根不苦吗?”丈夫用反问的语气回了一句。
“苦。确实苦。”艾丽又喝了一口,呵呵苦笑了两声。
“苦,就再兑点水,实在不行就加一勺糖。”丈夫来到了客厅,打开了电视。
“那怎么行?”艾丽随口接道,丈夫只是瞅了一眼仍在卧室里坐着的艾丽,没有应答。
艾丽与丈夫已经走过了25年的婚姻之路,他俩相识于35年前,算不上青梅竹马,也可谓两小无猜。当前,两人都在小县城教书,都是语文老师,常年还都代班主任,艾丽教初中,丈夫教高中。对他俩来说,三年就是一个轮回,就是一届学生,说来也巧,两口子要代毕业班就一起代毕业班,要忙一起忙。今年,艾丽和丈夫刚好又送走了一届毕业生,早早地开启了两人的暑期生活。
人人皆羡慕的教师职业,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夹杂着许多鲜为人知的苦。教学生容易?代毕业班容易?非也,“压力山大”可不是嘴头上说说而已,走过来的教书人都深有体会,更何况这一路上还有很多的难言之隐。眼看着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艾丽心想着可算能够卸下肩上的担子,可以回归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可以好好地把持一下刚大学毕业的女儿。谁料,一切都想得太美。由于常年用嗓过度及工作压力,艾丽的甲状腺一直不好,甲功居高不下,这两年的病症反应尤为明显,为此她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省城,县城,艾丽和丈夫每两周就要来回跑一趟,只为拿药治病;中药,西药,艾丽经常来回切换,只为摆脱痛苦。如今的艾丽经常失眠多梦,胃口极差,听说“苦根茶”有消食止渴的功效,于是便买了一些,取代了她原本偏爱的茉莉花茶。
“苦就苦点吧!反正都得苦一回。”艾丽自言自语道,端起半杯苦根茶,一饮而尽。
2
1992年,22岁的艾丽成为了一名乡村的临时代课老师,又称“民办教师”,换言之就是教师中的临时工。那些年,乡村的教育水平普遍都差,教学条件有限,师资力量紧缺。当年的艾丽勤奋好学,聪明伶俐,刚一高中毕业就被镇里领导看中,紧接着就被安排到了离家较远的一村庄小学教书。
艾丽的娘家在相对偏僻的湖区,那时候的湖区贫困落后,交通不便,无人问津,大多都过着混湖打渔的生活。艾丽的姊妹还多,上面四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全家都靠父亲在镇上开的小卖铺为生,生活过得勉勉强强马马虎虎。姊妹几个都没上过大学,艾丽的学历还算高的。在那个知识改变命运的黄金年代,农村人都认识不到这一点,很多家长都盼着孩子下了学就能帮衬家里,因此一些品学兼优的农村孩子也被耽搁在了那时候。
艾丽是幸运的,起码下了学就找到了饭碗,起码能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起码能被也爱认死理的爹娘认可。真别说,艾丽还天生就是教书的那块料,有那范儿,也有那本事,无师自通,一看就会,受学生爱戴,被领导夸赞。当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愣是给家里长了脸面。
艾丽最开始教学的地方离家还很远,只能吃住在那里。刚走出校门的艾丽哪有什么生活经验,饭都不会做。时间从来都不会等人,艾丽硬着头皮学会了水煮面条、煮面疙瘩汤,生一顿熟一顿,饥一顿饱一顿,就这样磨过去了三年苦中作乐的时光。后来,艾丽被调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每天都能在家吃口热乎饭了。
好景不长,听说上面来了新政策,将逐步解聘民办教师,很长一段时间里,艾丽都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直到有同事告诉她,“函授拿学历,再考正式编”,这才将艾丽从一个人的困苦中引了出来。上函授,学费怎么办?爹娘会给吗?不去上,以后怎么办?方向在哪里?艾丽思考着又踌躇着,希望着又破灭着,当时的她正与已经考上教师编的丈夫恋爱着。
终于,艾丽鼓足了勇气,去告诉父亲她要去上函授的决定。父亲果然不同意,不仅不出学费,而且还不让去。接着,艾丽与父亲开启了长达数天的“谈判”,她以结婚不要任何嫁妆的代价,仅仅换取了一个上函授的机会。
3
机会是有了,可学费怎么办?只能靠自己想法。为了自己的热爱和幸福,艾丽下定决心要拼一把。
当年,湖区正时兴着一阵编虾笼子的热潮,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干的,易学易做,收入还算可以。编虾笼子,当地人俗称“编虾榷”,是一种竹子手工品。首先要将竹筒劈成瓣,再用刀把瓣改成宽窄不等、厚薄不一的条,然后用竹条编成一个个虾笼子,大概的流程是这样,实际过程可能更为繁琐,而且还有不少的力气活,通常由男人们来干。不过,编虾笼子也挺磨人,稍有不慎,就会受伤,单单那竹刺就很叫人难受了。
艾丽瞒着父亲借了点钱,买了一些竹筒,准备以此编织起她触手可及的函授梦。此时的艾丽还在代课,她只能趁晚上的时间编虾笼子,劈竹篙之类的重活只能放在周末时间,实在不行,就喊上弟弟帮一下忙。
有道是,“挑灯夜读”,艾丽则是挑灯夜编,25瓦的昏黄灯光陪伴着25岁的青春年华。白天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晚上在不足十平方的卧室中为自己编虾笼子,白天讲得口干舌燥,晚上编得眼花缭乱,艾丽在煎熬中坚持着,她要尽快地攒够上函授的学费。有次,艾丽在编虾笼子的过程中没能熬过强烈的困意,突然打盹了,一头碰到了手上的虾笼子,支棱的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鼻梁骨的侧面,倘若位置在靠上一点点,将伤及到她的眼睛,后果不堪设想,着实叫人后怕,而艾丽却没有当回事儿。不得不说,在梦想面前人会变得憨大胆,即便刺还在肉里鼓弄着各种各样的疼,也能被梦想的神力秒治愈。
为了尽早攒够上函授的学费,艾丽的十个手指头都缠上了厚厚的白胶带,一层层包裹住苦涩,一层层包裹好渴望。艾丽的目标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里顺利实现了,她揣着鼓鼓囊囊的一沓零钱去函授点报了名。函授期间,艾丽非常省吃俭用,每月紧靠未婚夫资助她的100元生活。
拿到了学历,考上了教师编,结了婚,生了女,艾丽的苦貌似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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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然,人生哪有“容易”二字。最初,教师的工资待遇不高,尤其是湖区农村的老师,甭看艾丽和丈夫都是老师,可收入却少得可怜,何况他们结婚之初什么都没有。艾丽嫁对了人,她的丈夫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不忍她再受苦受累,于是暗中使劲发力,又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教师。
丈夫进了城里教书,艾丽和女儿留在了镇上,城与镇相距较远,即便心心相印,也有许许多多的难言之苦。等到女儿要上小学时,艾丽又下了一个决心,今后不能再苦孩子了,不惜一切,她也要奔城而去。
有时,苦难还真是奇迹发生前的助推剂,艾丽从镇上的小学教师变成了县里的中学老师。得知艾丽拿到了进城通行证的消息后,同事们纷纷来为其祝贺,更是操持着帮她往城里搬家。搬家那天,艾丽永生难忘,热情的同事们想帮艾丽一家送进城、安顿好,然后艾丽却苦笑着再三婉言拒绝了,因为她和丈夫的家底只剩下了两百余元,不够请同事们在城里吃一顿的,那种难为情就好比被打一针麻药一般。
在城里站稳脚跟后,艾丽一家的生活开始有了起色。谁料,一大家人的“教育工程”悄然压到了艾丽的肩膀上。姊妹几个觉得艾丽两口子都是老师,懂孩子、懂教育,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他俩把持特别放心。因此,根据艾丽夫妇的教学阶段,姊妹几个的孩子依次进入了他们的小家,每个孩子一待就是三五年,直至考上大学。艾丽始终没有什么怨言,觉得姊妹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孩子,多付出一点倒没什么。然而,日子不可长算,她顾姊妹的孩子,却经常忽略掉了自己的女儿,等到能腾出手顾女儿的时候,女儿也已经考上了省外的大学......这种苦,艾丽依旧难以吐出半个字,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都是别人口中的理所当然。
完成了一大家人的“教育工程”,送走了一届届的学生,艾丽不知不觉地也到了该退休的年纪。而今,艾丽经常感觉心里面空落落的,有种东西在心底老是翻腾,但却翻腾不上来,不知是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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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又往苦根茶中兑了半杯的白开水,苦味明显地淡了一些。就在这时,女儿给她打来了电话,告诉她“今年决心准备考中学教师”。
作者简介:马加强,山东微山县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微山县作家协会理事,《微山湖姓氏文化》杂志副主编,《风采微山湖系列丛书》(旅游卷)副主编,《微山湖》文学杂志社编辑,诗星光文学社编辑。有作品在《诗潮》《三角洲》《神州文学》《人民公安报》《济宁日报》《济宁晚报》《今日微山》等报纸刊物上发表,并出版文集《我的视角》《风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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