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 月光曲(短篇小说)
1
大家都说,金贵和银莲有夫妻相,尤其是他们下了班骑着电瓶车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们两个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县城条件差,连个约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便经常去那几家最豪华的饭店。进的是单间,让服务员拿来菜单正儿八经地点菜。吃饭时帘子一拉,说话也隔音。地点和时间都是金贵定,每次银莲赶到那儿,金贵已经提前到了。对此,银莲提出过异议,因为那会儿年轻男女谈恋爱,都是傍晚轧马路,饿了就在路边大排档吃点麻辣烫、酸辣粉啥的。这么着太浪费了,下回咱也去街边儿。银莲说着,有些亲昵地拽了拽金贵的胳膊。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肢体接触,让金贵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金贵却一本正经地说,只有大酒店里的雅间和那些精致的饭食,才能配得上你。
这话银莲当时应该是信了,因为她在多年以后摔伤了腿躺在病床上时,还跟金贵提起过这事。当时,他们的女儿和未来的女婿也在场,听了这话之后,小两口很羡慕地对望了两眼,嫌他们秀恩爱,撒狗粮。银莲提起往事时很动情,说没想到自己在金贵心里的分量那么重。其实,金贵说这话时,是在晚上,头上的那盏路灯正好又坏了,不然,他觉得自己可能都会脸红。银莲皮肤白倒是白,可矮墩墩的,笑起来还有些露牙花。她虽然打小在县城长大,算是个城里姑娘,可是头发毛烘烘的,穿衣服也不大讲究,跟人们眼中的高贵可以说毫不沾边。金贵之所以说这违心的讨好话,是因为银莲家开着县城里最大的理发店。介绍前媒人就悄悄告诉过他,她家里有好几套房。
那时,金贵大学毕业分到县医院刚刚两年。他老家是农村的,在城里连个亲戚也没有,暂时住在单位分给他的一间双人宿舍里。那时还没房改,单位分房的制度也没废除,可是前边排队的人多,他知道轮到自己是遥遥无期。在两年里,经别人介绍,女朋友他倒是见了几个,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因为谈过不少,已经是老油条,没有经验,也积攒下了一堆教训。第一条教训,便是可以向自己的朋友甚至父母公开两人在谈对象的关系,却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同事知道。他就吃过这方面的亏。他跟第二任女友告吹后,费了好大劲儿,才又让大家重新相信了他的单身身份。
这次跟银莲谈,他很谨慎,但问题也变得很棘手。他是理疗科的大夫,她是病房楼的理发师,虽然一个是堂堂医学院的本科生,一个是没有正式编制的合同工,可他们都算是医院的职工。也就是说,他们是同事。既然是同事,在单位见面的机会就避免不了。有几次,银莲提出要到他的宿舍去坐坐,都被他很警惕地拒绝了。她的理发室在住院处的楼梯间,如果不查房,他也尽量不到那边去,以减少偶遇的机会。有时在自行车棚碰上了,他也总是装得匆匆忙忙,像一般同事一样跟她打个招呼,就急急地走掉了。
有一次,银莲就为这类事生了气。她问他,你见了我为什么不打招呼,不说话?金贵想了想,当天自己没去病房楼,也没在自行车棚碰见她,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便提醒他说,是在街上。原来,因为天气寒冷,银莲这几天上下班戴了绒线帽,围了围脖,又戴了口罩。他骑车出去买早点时,跟她走了个对面,竟没认出来。你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蒙面大盗,还怪我不跟你说话?金贵这下有理了,装作生了气,才算蒙混过关。这件事之后,金贵倒是总结出了经验,只要她戴着围脖和帽子,就算走个对面,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装作没看见她。那时冬天比现在冷,公共场合还没有暖气,在室内大家也都经常捂着。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可以见家长时,银莲便跟那边的亲友们介绍金贵说,他人倒是个好人,就是眼神不太好!
虽然保密措施做得很严,可消息还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有一天,科室里刚刚开完例会,同科室的刘霞便大声问金贵,啥时候请大家吃喜糖?金贵神情紧张地望望刘霞,刘霞脸红通通的,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霞姐看你说的,大家都知道,我……我还没有对象呢。你哪天给我介绍成了,别说喜糖了,鲤鱼也少不了你的!
他这么一说,全科室的人都笑了。有人边笑边冲他说,金贵呀金贵,可真有你的,都快结婚了还跟我们保密呢!那天,如果不是院长恰巧突然到科室里来查房,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圆场。事后,他也一遍遍地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约会前和约会中间不会让人碰见,十有八九,是从饭店回来的路上走在一起时让人瞧见了。
这样一来,他便非常注意,每次吃完饭后从饭店里出来,有意地跟银莲保持距离。他的这个表现,显然很快被银莲注意到了,并表示了不满。有一次,两个人吃完饭一块儿回来的路上,她便仿佛很随意地跟他说,那天见到你们科室的刘大夫,还说要把我介绍给你呢,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你有对象?你跟她讲了?他脱口而出,显得有些生气。她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他先是沮丧,随之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欠妥,但也没法补救了。
下一次约会时,他们便改成了轧马路。这种变化,在金贵看来,是因为已经没有继续保密下去的必要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去饭店包间里破费。但在银莲看来,这却是两个人的关系又往前发展了一大步的标志。他们在街上走,走着走着,她便扯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她的手很小,也许是经常给人洗头的原因,润润的,暖暖的。
他的手却有些僵硬,似乎手指头也会嘟嘴,会说话,动一下就不情愿地“哼”一声。在她的手紧紧攥住他时,他的手指只是蜷曲着,不握她,也不推开她。后来,有一次,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突然一下握紧了她。为什么?是他对她产生好感的表示吗?不是的,而是一场意外,银莲感觉到了他手的力度,抬头瞟了他一眼。此时,他正在盯着远处一个年轻的时髦女子。那女子站在路灯下,留着披肩发,高挑的身影,大冷天穿了条裙子,下面是穿着丝袜的长腿。这是男人看到美女时的条件反射,就像狗见了肉或骨头就流口水。金贵后来无数次反思此事时都会这样想。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本性的流露,代价是惨重的。
虽然在发现银莲转头看自己时,金贵就赶紧收回了目光,但已经晚了。他后悔不迭,眼光可以收回来,可手猛地握紧的那股劲儿却不能再收回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疚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乱了阵脚。为了掩饰,或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决定那握紧了的手不但继续握着,还要一直握着,握得更紧些。
他们这样手握着手,不知怎么便走到了一座大房子前。那是位于胡同尽头的一个院落,远远地越过院墙看过去,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她介绍说,这里是她家的另一处房子,刚刚装修好。哦,刚刚装修好!金贵重复说。我爸说了,这栋房子,如果我们结婚,可以当婚房。她又说。哦,可以当婚房!金贵又重复说。金贵像是喝醉了酒,双脚轻飘,眼珠鼓胀,脸上热腾腾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婚论嫁,过程短暂,金贵心里却很复杂。金贵觉得,如果不是夜色遮挡着,也许她会发现他的脸红得发紫。她没注意到他的脸,但过了一会儿却说了一句批评他的话。她说,你手心里都是汗,你这人湿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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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他们在一起约会时,便几乎都是手牵着手。
那时,男女恋爱,如果不牵手,那就挎对方的胳膊。银莲也试图挎住金贵的胳膊,但金贵从情感上有些排斥。因为银莲偏矮,跟他的身高差有些偏大,她一挎过来,他就感觉胳膊上坠了个秤砣。那么连手也不牵,各走各的行吗?金贵反复斟酌,也觉得不妥。因为在金贵看来,一对男女的交往,就像两个国家的建交,从不相干没瓜葛,到非官方的接触,到领导人的正式互访,到相互建立联络处,再到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来,便是良好健康的发展。发展的速度可以慢些,甚至可以短暂地止步不前,但一旦朝前发展了,便轻易不能再倒退回去。如果倒退回去,就会大大地影响两国关系,甚至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出现意想不到的坏结果。
他们这样牵着手轧了几次马路,便把县城里的几条马路轧过好多遍了。县城原本就不大,就那两条东西路、两条南北路,路边不要说没有带着靠背的连椅,连个水泥墩墩都没有。有一次,两个人都走得脚底板生疼,便不知不觉就又来到了上回逛到的那栋房子前。我们进去歇一歇吧。银莲提议说。好,歇一歇。金贵也应和着。在银莲从衣兜里拿钥匙开门时,他们的手短暂地分开了一会儿。等打开门打开灯,两个人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时,他们的手又重新黏在一起了。这时候,金贵才发现,这房子富丽堂皇,装修得简直像是五星级宾馆。不但已经装修好了,还买了电视、沙发、茶几和空调。总之,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简直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当然,金贵不仅发现了这些,还惊奇地发现,这天晚上银莲穿了一条裙子,裙子下面露着穿了丝袜的短腿。随之,还发现了银莲渗着汗珠的额头和高高耸起的胸部。她有些兴奋,脸颊红通通的,露牙花子的嘴张开闭上,闭上又张开。他发觉她浑身冒着热气,像是一个刚出锅的大肉包子。她的喘息声很重,一下一下,带着刚才在路边吃过的韭菜包子里新鲜韭菜、虾皮和炒鸡蛋的气味。她的肿眼泡含着浓浓的笑意,眼神有那么一刻让他想起了一部什么电影里女间谍勾引革命人士时做出的迷人样子。
让金贵多年后都会感到痛心疾首的是,那天晚上,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所有男人都可能犯的错误。那是他的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因为紧张,他有些笨拙和不知所措。在手忙脚乱地把她抱上沙发时,他差点扭了腰,还差点失手把她摔在地上。为了掩饰,他像是因为急不可待而加快了步子,并顺势把手滑到她穿着丝袜的腿上。那个瞬间,他脑中奇怪地浮现出几天前路灯下站着的那个摩登女人的长腿。他为这短暂的心猿意马感到一丝罪过。可随之,他就想到了这栋就要成为他们婚房的房子,看到了这房子里的吊灯和沙发后面的那幅画。而后他又有些不合时宜地意识到,整栋房子虽说富丽堂皇,却不得不说有些俗气。他对他岳父的审美趣味有点看不上眼。
从房子里出来之后,金贵的心里很是复杂。因为做了一件大事,他心头充溢着一种莫名的甜蜜。这甜蜜让他禁不住想要打个电话跟母亲分享,像小时候考了好成绩,想要拿着写着分数的卷子跑到母亲身边一样。但莫名其妙的,他又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如果真的打给母亲,也许会在电话里大哭起来。不管怎样,那年国庆节,金贵还是娶了银莲。在婚宴上,他才知道那个同科室整天喜欢跟他打听事的刘霞,原来是银莲的姨姐。他没想到这人竟然潜伏得这么深,有种被人合伙算计了的感觉。
这还只是开始,更加让他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结婚第二天一早,他醒来时发现她已经起床了,便故意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他以为不大会儿之后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可过了一阵子,起来一看,她却还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指甲。那天早晨,他按照她的吩咐,去厨房熬了米粥,做了煎蛋,切了面包和水果。他做这些的时候,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潜意识里预感到了一些不妙。
他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在两个人结婚之后,刚开始的头几天,千万不要跟另一半抢着干家务活。因为最初的选择,往往也决定了以后的分工,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另外,因为自己是正式工,又比对方学历高,金贵心里隐隐有些优越感,觉得是银莲高攀了自己。可从她跟人说话的语气中,他感觉倒像是她这辈子下嫁了。理由很简单,她一个城里姑娘,却嫁给了乡村里来的穷小子。对此,金贵从不辩解,但心里是不服气的。自己一个医学院的本科生,找了个理发的合同工,怎么就是高攀了?
那两年,县里刚刚创办了第一家驾校。私家车还不多,虽然学费便宜,还是招不上来学员。那时县里没有一家像样的企业,医院算是高工资的单位,为了打开市场,驾校便到医院鼓动医生护士们学车。金贵听说了这事,第一个报了名。他没想到,回家跟银莲一说,却遭到了她的反对。银莲说,咱家现在又没车,学它干啥?金贵说,我们又不用买房,钱存银行也是贬值,学会开了就去买车!这时候,他没想到银莲却黑了脸,嘟着嘴说,这房子是我爸的。我们住归住,却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我们结了婚,第一件事还是要攒钱买房子的。
这话让金贵呆了半天,啥也没说就进了卧室。怎么说呢,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悔得肠子都绿了,怪自己破裤子先伸腿,当初头脑一热,就上了贼船。可是,那会儿两个人正处在热恋期间,谁好意思去提房子呢?非得板上钉钉地掰饬掰饬房子的归属再去领证,那多伤感情哩!他不好意思提房子,可银莲现在就好意思。银莲看见他的脸变了色,在后边追问,你娶我,就是图这栋房子吗?难不成原来你是这样的人?那边,金贵听了这质问,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肚里。他不愿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但也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3
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在女儿慧慧上幼儿园的那个秋天,金贵科里来了一个本科学历的女大夫,名叫田敏。田敏皮肤白净,高挑,大眼,有点龅牙,但笑起来很好看。那时院里开展“蓝青工程”,结对子,老带新,田敏便跟金贵结成了对子。结对子本来是个形式,表示院里注重对年轻职工的培养,注重技术和精神的传承,平时不督促,最后也不验收,往往是有头无尾,不了了之。可是,田敏跟金贵结对子之后,却整天一口一个老师找他问这问那。
虽然他们经常凑在一起,可科室里的人都没往那方面想,包括银莲的姨姐刘霞。毕竟,金贵相貌憨厚,谁也没想到他能出轨;而田敏呢,除了比银莲年轻一些,别的都乏善可陈,长长的脸盘总让人想起一匹马。有一天早晨,大家刚刚下夜班,银莲就冲进医生办公室,狠狠揪住了田敏的头发。你个臭不要脸的破货,看中了我男人哪点?大家都惊呆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听见银莲的叫骂,各种污言秽语,田敏则一声不吭,只顾拼命挣扎。她们抓挠着,拉扯着,从屋里一直打到屋外。
当时,正是吃早饭的点,病号和陪护提着饭壶,也都挤在那儿看热闹。科室里的人虽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可凭直觉都打心里埋怨银莲太多疑,太不应该,太无理取闹了。人家田敏年纪轻轻一个大姑娘,怎么也不会跟金贵有一腿,这么一闹,让人家以后还怎么嫁人呢?大家不约而同地找金贵,胖子,胖子,你在哪里?那天是金贵的班,有人刚才还看见他在更衣室换衣服,转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被几个护士拉开之后,田敏头发散乱,脸上已经留下了几个红道道。有人拿来碘伏给她涂抹,一边涂抹一边安慰她,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的事,任谁也安不到身上。大家都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田敏却抿了抿鬓角的头发,大声喊道,这事有!接着,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跟老师是真心相爱的。
你还真心相爱?我呸!你就是看中了俺男人裤裆里的那点啥。
这句话作为银莲的经典语录,在医院里被人重复了许多年。有些上岁数的人提起这话,还能想起银莲说话时的情景。当时,银莲的双腿向里勾着,罗圈得更厉害了。因为动了怒,她眼睛斜着,嘴角歪吊着,看着可真丑。看到她的那个样子,很多人甚至都开始从心里同情起金贵来。他们觉得金贵太不容易了,找了这么一个母夜叉,他这辈子可该怎么熬呢。那天,好说歹说,大家才把银莲劝走了。很多人都觉得,应该有更精彩的剧情在后面,可接下来的几天,银莲没再到科室来闹。不久之后,田敏被院里调去了其他科室。
在那件事之后,医院里的人们都说,银莲的眼睛真毒,她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蛛丝马迹的?也有人说,这也难怪,她在病房理发,接触的人多,得到的消息自然也多。当然,到底怎么发现的,直到现在也是一个谜。在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的时候,医院工会主席也曾几次到他们家里去调解,可惜的是,最终还是没能挽救这段婚姻。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出了那种事情,大部分家庭都会出现这个结果,可这个结果发生在银莲和金贵身上,大家还是觉得有些惋惜,觉得这事闹大了,大得有些不值得。甚至有人评价说,这样的结果,真是让他们两败俱伤。在他们离婚之后,金贵想再找个像银莲家庭条件这样好的,恐怕不容易了;而银莲想再找个金贵这样的正式工,估计也难。他们双方都应该冷静一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们的离婚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们的复婚,更是让人们感到突然。那是几个月后,他们在自行车棚里遇上了。据当时在场的人讲,在金贵推着车子想要下班时,银莲冲过来拦住了他。当时,车棚里都是职工,大家都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热闹。他们看到,银莲不仅不让金贵走,还朝着他的自行车踢了几脚。他们听了一阵,才知道她之所以拦住他,是因为自己的车胎让人放了气,而第一嫌疑人,就是金贵。金贵站在那里,一脸冤枉,哭笑不得。大家没想到的是,银莲接下来提出了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她让金贵用自行车载上她,送她回家。
那天,在院里同事们的哄闹和鼓掌声中,银莲坐上了金贵的自行车后座。金贵显得有些不情愿,或者说有点不好意思,但令人无奈的是,银莲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自行车后座,麻利地跳了上去。在以后的许多天,院里人每到上下班进入车棚的时候,都会用好奇的目光搜寻银莲和金贵的身影,可一连许多天,他们都一无所获。就在大家几乎忘了他们的时候,又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开了,说他们不但复了婚,还新买了一辆轿车,一辆蓝色夏利。
这是县医院里的第一辆私家车。有人从科室的窗户里看见金贵在门诊楼后面的场地上倒车,银莲在车旁边指挥。倒着倒着,车屁股便碰在了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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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复婚之后,便有了每天早晨和晚上一起出去散步的习惯。复婚后第一次出去轧马路时,他们其实都有些尴尬。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开始是金贵走在前面,银莲跟着;后来金贵放慢脚步,银莲跟了上来。灯光从头上打下来,两个人的影子都小小的。银莲突然几乎是跑着追了一步,一下挎住了金贵的胳膊。
金贵一愣,身子僵硬地站住了。怎么了,她行,我不行?银莲说完,把金贵挽得更紧了,仿佛怕他跑了一样,又好像在向对面来的所有人宣布,这个大脑袋木讷的男人,就是我银莲的。金贵感觉胳膊那边沉沉的,像是坠了一个秤砣。在他灵魂出窍的时候,那秤砣又故意往下坠了几下。他便知道,自己的反应让她心生不满了。于是,他便继续朝前走去,拖着她的那只短手臂。
这便是之后几十年里他们在大家印象中的样子。就像人们一想起西藏头脑里总会浮现出布达拉宫,一想起西安头脑里总会浮现出大雁塔和兵马俑一样,一提起银莲和金贵,人们便会想起她挽着他的胳膊从路灯下走过来的剪影。只要不刮风下雨,他们便会在一天当中的早晨和傍晚出现在医院家属区附近的某一条马路上。
他们两个人还一起上班下班,在路上形影不离。下了班若在外面吃饭,肯定也形影不离。吃了饭不一会儿,又这样形影不离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了。
那时,刚刚时兴MP3播放器,金贵便去纽曼专卖店买了一个。播放器火柴盒大小,却价格不菲。这个小小的玩意儿,后来便成了傍晚散步时金贵的装备。当时他们虽然和好了,但彼此还有些生分,金贵去买之前便没跟银莲商量,买回来之后,银莲看见了也没问。人们只看到他们散步时,金贵默默地走着,两条白色的耳机线从脑袋两旁垂下来,隐没在他的衣兜里。
有时,熟人从对面走来,银莲照样热情地打招呼,金贵却不摘耳机,只是笑着点点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各种说法也在人们中间流传开来。虽然还是形影不离,虽然还是挎着男人的胳膊,银莲走在一旁的样子却总让人感觉有些怪怪的,让人感觉她有些孤单。从前,他们俩不总是聊着天吗?不总是说说笑笑吗?
你听的是啥?是《罗成算卦》还是《包公放粮》?有一天银莲笑着问。
都不是!金贵说。
这样及时的回答,让银莲有些惊讶。她原以为金贵戴着那个玩意儿,会听不清她说话。她其实知道,不是《罗成算卦》,也不是《包公放粮》,而是一首外国的什么曲子,叮叮叮的,从他耳朵那边时不时地飘过来。
那么好听,让俺也听听呗!银莲说。
你不懂!
你可别小看了俺,俺怎么不懂?不就是贝多芬的《月光曲》吗?银莲说。
这一下,金贵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他没想到没怎么上过学也没听过音乐的银莲,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转过身看着银莲的眼睛,禁不住说了一句,你还真行!这些天,他用这小MP3反反复复播放的,就是这首《月光曲》。他禁不住又看了一眼银莲那银盘一样的 大脸,从右耳朵里摘下一个耳机,轻轻塞到了她的耳朵里。
真好听!她说。他们肩并着肩,又朝着前面走了。从那之后,一人默默听着耳机,一人默默跟在旁边的情景,一下子变成了两只耳朵被一个MP3牢牢连接着的画面。
因为耳机线不长,有时候两个脑袋就不得不凑得很近,甚至紧挨在一起。有一次上台阶时,他们两个的脑袋还碰在了一起,两人相视而笑。银莲当然没有跟金贵说过,那个MP3,她趁他上班的时候偷偷听过。她好奇,便喊女儿慧慧来听了听,没想到女儿听了个开头就说这是《月光曲》,是一个叫“贝多芬”的外国作曲家的作品。女儿还告诉她,这曲子音乐老师在课上放过,而且是他们的下课铃声。
这样过了不长时间,便有很多人说,他们两个人,真是快好成一个人了。大家知道《隋唐演义》里有“风尘三侠”,《水浒》里有“黑白双煞”,便有好事者也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伉俪情深”。
当然,也有不以为然甚至说风凉话的。有一次,金贵就把从外人那里听来的话学给她:两个人整天转,有啥意思呢?于是,他们就养了一条狗,一条比熊。它一身白毛,脖子上拴着一条银色的脖链。他们散步的时候,牵引绳不是抓在金贵的手里,就是抓在银莲的手里。有时候,狗儿会拖着银莲走到树下,翘起一条腿在树根旁留下一个记号,或者拖着牵着牵引绳的金贵,沿着人行道边的马路牙子狂奔。这时候,他们两个才会短暂地分离开来,他们的手才会失去对方的把握,获得片刻的自由。
小狗活了12年。在这12年里,那台MP3播放器里慢慢存了很多银莲喜欢听的豫剧、京剧唱段,后来就用坏了,并且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再后来,是银莲提议,又买了MP4播放器。这时,银莲才从MP4的画面里知道演奏《月光曲》的原来是个金黄色头发的外国人,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原来是从那大桌子一般的乐器里发出来的。也是在这个时候,银莲才从屏幕里那波光粼粼的月光画面上,明白了丈夫金贵对这曲子那句文绉绉的评价。金贵说,这曲子听起来让人像是在洒满皎洁月光的小径上散步。
小狗陪伴了他们12年,也让他们在12年里有了一起出去散步的理由。银莲和金贵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他或她的手里,总会牵着小狗的牵引绳。这条小狗活了12年,这在犬类中间,已经算是高寿。
小狗死后,金贵弄了一个小罐子,把它的骨灰装在里面,埋在了小区里的一棵女贞树下。那天晚上,人们没有看见金贵陪着银莲出去遛弯儿。银莲一个人遛弯回来的时候,金贵还显得有些伤感。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声音放得比较大,银莲听出是《月光曲》。因为没有了狗,他一时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第二天,银莲喊金贵起床一起出去散步。金贵在床上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两个人一起出 去逛有啥意思?银莲转身看了看他,愣了一会儿,自己起来出去了。那天早上,是银莲从外面早点摊子把饭提回来的。金贵已经起来了,正在卫生间里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嗡嗡嗡叫个不停。银莲买的是金贵爱吃的白菜小馏饼,汤也是他爱喝的酸辣汤。平常都是他们俩一起去,这次老板没有看见金贵,还问呢。
那天,他们两个吃了早点,就跟从前一样一起去上班。他们现在不大愿意开车,因为私家车多了,停车不太容易。他们上下班都是骑电瓶车。他们的电瓶车放在楼下面的负一层,从电梯直接下去,然后从出口的一个斜坡骑上来。那天,金贵和银莲乘电梯到了负一层,各自推了电瓶车。他骑着车子在前面,她骑车子在后面跟着。在他快要骑到坡顶,也就是要从出口上来的时候,听到了后面车闸摩擦和她喊叫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电动车正急速地倒退着向后滑,并歪斜着撞到了后面的墙上。银莲原本就个子矮,又有些发福,重重地从车子上跌落下来了。
他赶忙跑下去,发现她已经躺在斜坡的底部,腿也让翻了两个个儿的电瓶车给压牢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车子抬起来。她满身是土,半卧在那里不能够动弹。你怎么样?你怎么样?银莲不答金贵的话,哎哟哎哟地只管叫唤。
他怕她伤到骨头,不敢动,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救护车来了之后,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邻居,七手八脚,帮着把银莲抬到车上去了。当然,银莲伤得并不重,因为在一个星期之后,人们就又看到他们在小区附近散步了。跟从前一样,她还是挎着他的胳膊,不同的是,他们挨得更近了。金贵对银莲也显得更加关心。毕竟,她的伤还没彻底好呢。
他们就这样一天天变老了,他们的女儿慧慧也一天天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的女儿,矮墩墩的,笑起来有些露牙花子。前两年,高不成低不就,现在倒是正在交往着一个男朋友。两个年轻人春节前就订了婚,原计划过了年就结婚。
有时,女儿会从网上买些东西,为婚礼做些准备,有时也会缠着他们,问一些傻问题。比如,她会问妈妈,这些年跟爸爸过下来,到底看上了他身上哪一点。因为面对的是一个待嫁的女儿,银莲便有些慎重地想了想,说,这些年,我们好也好过,闹也闹过,但你爸不记仇。他的心大,什么都不在乎。
当然,父亲出轨的事,女儿也隐约知道些。有时候,背着妈妈,她也会开玩笑故意问父亲,那个阿姨姓田对吧?你跟那个姓田的到底是怎么好上的?金贵笑而不答,再缠着问,就佯装生气地呵斥一句。他们讨论这个话题时,是避着银莲的,但有时银莲听到了,却会故意参与进来。那是一段陈年往事,也是她的赫赫战绩。现在,他们之间的感情,坚硬如磐石,谁也破坏不了。不信,你每天早晚看一看他们就行了。
他们每天晨昏,都会戴着口罩,雷打不动地在楼前楼后的路上遛弯儿。现在用的都是智能手机,又有了无线蓝牙耳机,他们早已不再共用同一副耳机了。金贵还是喜欢用耳机听音乐,最喜欢听的,当然还是贝多芬的那首《月光曲》。这些年,大家都说他们感情好,出门都互相挎着胳膊。这些话,女儿自然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而且,她也从心里觉得他们两个确实够酸。
在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女儿慧慧给妈妈买了一条纱巾,给爸爸买了一副蓝牙防水耳机,价格不菲。女儿故意对爸爸说,我一走,你就可以听着《月光曲》,跟妈妈一起享受二人世界了。二人世界。银莲重复了一句。金贵不知道为什么流了泪。你哭什么呢,爸爸?女儿故意问。他是后悔了。银莲看见他哭,望着他说,怎么样,后悔了吧?感觉对不起我?我已经原谅你了。我是替女儿他们高兴,但想想以后这房子里空荡荡的,心里就怪不是滋味。金贵说。
那天晚饭后,收拾完碗筷,金贵戴上女儿买的耳机,走进洗手间,打开了贝多芬的《月光曲》。他听着听着,突然弓着身子,痛苦地抽泣起来了。他停掉了音乐,摘下耳机,站在淋浴喷头下,身子颤抖着,让水流顺着皮肤流下来。他隔着窗子,看到了青蓝色的天空中有一轮皎白的月亮,又回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
那天,十一点钟多点的光景吧,下了夜班,他和田敏两个人一起出了医院。那时候,田敏住在两条街那边的集体宿舍,金贵住在这边的家属院。你送我吧,我们一起散散步。田敏说。那天晚上,金贵就和田敏一起,朝着跟自己家相反的方向走去。风习习地吹着,金贵嗅到空气里飘来的一股好闻的气味,有些眩晕,不得不抬头望了望深蓝色的夜空。
他看到了天空中那一轮银白色的月亮。那一瞬间,他感觉这月亮肯定是雌性的,她肤色洁白,泛着瓷器才有的光泽。那天,这样走着走着,田敏的手臂就从他胳膊后面探了过来,很轻,像只蝴蝶。他们这样走着,都不说话。这样的氛围,让空气中似乎充满了醇酒的味道,以至于不知不觉,他们俩都没意识到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的末端。当两人面前出现一堵挂满藤萝的斑斓红墙时,金贵的身子猛地战栗了一下。他看见月光下的树影在她脸上摇晃起来,在她的脚下,柔软的月光像雪一样积得很厚。在那个柔软的夜晚里,金贵看见整个胡同、整个世界都灌满了银色的月光。
你知道爸爸这些年为什么一直爱听《月光曲》吗?外面的客厅里,将要出嫁的女儿慧慧好奇又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母亲。这个问题让银莲先是一愣,接着脸腾地一红,似乎有某种失落、沮丧和伤感的光影在她五官之间停留了一下。就像天上忽然起了风,飞跑着的云层掠过月亮,让它明媚的脸庞短暂地陷入阴影里;或者摇曳的树的影子遮挡住了月光,在落满月光的地面上留下了些斑驳的暗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银莲才又抬起头来,盯着女儿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开口,只是低下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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