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责甥

      凫东有两姊妹，父母早亡，相依为命。

      及妹成年，姊求良媒，寻湖西富足人家，将妹嫁出。而姊依然单身。又几年，姊年长色衰，遂嫁村中一农汉，清苦度日。

      嫁农汉二年，姊生一子，唤作狗儿。狗儿四岁，适两凫瘟疫肆虐，姊与农汉不幸罹难。

      妹闻姊殁，悲叹不已，遂至凫东奔丧。姊妹再见，阴阳两隔，妹抱姊尸嚎啕，撕心裂肺。

      葬毕阿姊，妹欲带甥归湖西。农汉族人亦无异议。

      崭新衣袜鞋帽，可口美味佳肴，狗儿备受姨母呵护。虽如是，妹仍患照顾狗儿不周，愧对九泉阿姊。

      某日，全家人正用餐，狗儿在座间嬉闹，毫无忌惮。忽然，狗儿抱桌腿，用力起抬，桌上碗碟筷匙瞬间倾洒于地。

       妹大怒，拉狗儿至院中树下，责曰：站一天，永无饭矣！

      狗儿惶恐站于树下，双目垂泪，甚是可怜。

残碗碎碟收拾完毕，妹复入厨房为甥做饭。饭菜好，妹捧碗碟至院内，呼甥来食。

      妹举目视甥，但见狗儿啜泣不止，呼娘连声。见此景，妹顿觉天旋地转，撒碗碟，昏厥过去。

      家人慌忙将其扶入屋内，好一番杵背捶胸，妹方醒来。

      妹醒来竟不理会焦灼众人，径直院中抱起狗儿大泣：我的儿，寄人篱下，无人疼爱！罚儿站，不予儿食，汝姨母蛇蝎心肠也……

众人大愕，不知所以。

      妹又言：父母亡时，吾十岁，汝六岁，含辛茹苦养你成人；央求媒人，嫁汝于殷富湖西……为汝，吾老大嫁为农汉妇，只留此娇儿，汝竟如此残害，有天地良心乎！

      人群中一长者云：鬼上身矣！此鬼必为亡姊，速速备下三牲祭品，于坟前忏悔！

家人忙备下牛羊猪三牲，船载狗儿及其姨母回凫东祖坟地。

      火炮阵阵、高香袅袅一番后，妹之丈夫麻衣素袍跪地于亡姊坟前，连声忏悔：

      阿姊，汝妹一时昏昧，责罚狗儿；汝大人大量，宽恕其无情无知，回去吧！今后，吾辈定悉心抚养狗儿，不让其受丝毫委屈，直至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清明寒节，亦来此焚香祭奠，追念亡姊……

      身后，狗儿扯姨母衣襟，甚是惶恐；妹听丈夫忏悔，木然不语。

      忽然，妹口吐白沫，仰面倒地再次昏厥。

众人忙扶起妹，蹬车上船火速回湖西。途中，妹醒来，连呼：好累，好累！

      复至湖西家中，妹休养三天方能下床。人问及“鬼上身”之事，妹浑然不知。

      此事传至凫西，村中郎中九爷慨叹：善妇也！人之向善，不容恶生；稍有恶行，自责不已，渗入脑髓。脑髓，司五脏之命，行六腑之旨。自责至极，脑髓瞬间错乱，故有“鬼上身”之说。魑魅魍魉，虚幻也，世间哪里有什么鬼魅！

（2）孝子

      言及两凫孝子，当属凫阳孙老先生 。先生名雨，字甘霖，探及祖上，有些功名，于乡间算是名门。

      雨父在时，家资颇丰，亦可谓小康人家。及雨长十二年，湖区马子（土匪）施虐两凫，父子被劫，羁绊水乡。

      当日，父子绑一破船内，弃荒岛，两日未进水米。夤夜，父饥渴难耐，陷入昏迷，大呼“饥渴”。见父命危，雨蹲地屈首狠咬己肩，——血喷涌而出。雨以创堵父口，若喂乳状。

      父吸吮雨血，破晓即醒；见儿肩头流血，大呼救命。

      马子闻讯赶来，见雨肩头受创，面色苍白，详问其故。当知其以血救父，大惭不止：如此黄口孺子，竟知孝悌之道，我等野蛮，愧难做人。遂送父子还乡，竟不提赎金。

      父子回乡，其父大病一场。母子倾其家资求医问药，怎奈阳寿已尽，父仍撒手西去，唯留孤儿寡母。

      家道中落，雨尽年幼薄力，赡养老母。开山打石，挑担送粮，抢种抢收，看家护院，下人所做活役，雨几乎干尽。烟酒糖茶，母往昔所好，雨不让一时中断。

      六旬当口，老母忽患中风，瘫卧床头。当此时，雨早已儿孙满堂，然伺候老母总亲力亲为，绝不让儿孙代劳。

      一日，雨访友归晚，进院门忽闻老母“小解”，诸儿孙竟无人应答。雨心不快。趋茅厕，捧夜壶，恭谨候老母小解。母解毕，雨端壶而出，大呼妻儿：汝等皆以老母泌物肮脏，吾当其圣不可言。十月怀胎，居母腹中，母不弃我；嗷嗷待哺，屎尿满地，母不嫌我；跳跃顽劣，母不冷我……此泌物既为老母之物，奈何弃之？言罢，手举尿壶一饮而尽。

      众人战战兢兢，哪敢言语，唯俯首聆听。此后，雨妻儿待床榻老人敬若神灵，不敢有半点怠慢。

      老母八十而殁，卧床二十年，竟不生一片褥疮。

      按乡俗，老母生前用物，一概烧焚；然雨特留一双三寸金莲小鞋，以密封箱箧贮之。

      每每儿女婚嫁、增孙添口，雨即捧出娘之金莲小鞋，鼻孔探入鞋口，连番嗅闻，忘乎所以，连连大呼：闻娘味矣，闻娘味矣！

      儿孙闻之，无不心潮涌动，热泪盈眶。

（3）求粮

      董君，名义，字守诚，吝啬小乡宦也。

　　董家有牛数十头，牧牛者乃同乡刘五、杨八，劳资为高粱三斗。刘五妻张氏，盲妇也，膝下儿女一双，未及成人。

　　某日，刘、杨二人至大青山牧牛。大青山，水草丰茂，多岩洞。

　　暮归，清点牲畜，无缺，独不见刘五。天已晚，群牛不可无人看护，遂驱之回家。

　　杨八将此事告知东家，守诚见牲畜无缺，并不在意，敷衍一番，不了了之。

　　杨八求人执炬往山中寻觅，至三更仍不见刘五踪迹。

　　六日毕，众人于岩洞中见刘五，奄奄一息矣。

　　众人将刘五抬至东家门前。刘五呼一“饿”字气绝身亡。

　　葬毕刘五，杨八求东家抚恤。守诚拿六斗高粱米与之，言：未及满月，吾送双倍薪禄！

　　杨八不言，领米回刘家慰安孤儿寡母。

　　是夜更定，下人王二忽报厨房闹鬼。守诚不信，披衣视之。

　　厨房漆黑一团，隐约有十指㧟锅之声；走近细听，似乎又有人叹呼“饿”，其声凄楚哀婉，惨不忍闻。

　　“饿鬼，饿鬼！”王二大呼，逃之夭夭。

　　守诚汗流发立，肝胆欲裂，亦拔腿走之。

　　府上闹鬼，守诚不惜重金，求道士捉鬼，求阴阳生驱鬼，然饿鬼依然不走。每至更定，董府上下，㧟锅阵阵，哀叹声声，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王二献策：杨八与饿鬼至交，何不求之。

　　守诚恍然大悟，忙请杨八至府上。

　　杨八道：刘五六天不食，饥饿亡身，是其求粮也；何不以粮贮锅中，足其食，势必毋闹也。

　　守诚将信将疑，命下人以粮盈其锅，默坐房中细闻。更定至夤夜厨房悄无声息，再至拂晓鸡鸣，亦默然不响。

　　天明，视其锅，空空如也。

　　守诚大喜过望：世间果有饿鬼！以粮充其饥，驱饿鬼之灵妙法也。

　　于是，董府日日以粮驱鬼，倒也安生。

　　杨八驱鬼有功，东家赏白米白面。

　　杨八至刘家，白米解嗷嗷待哺之急，白面填饥肠辘辘之腹。母子三人感激涕零。

　　岁月荏苒，光阴如梭，刘家儿女终长大成人。其男立军功成了侯爷，其女嫁官宦做了贵妇。

　　一日，盲妇领一双儿女，至杨八、王二门前，行跪拜大礼答谢恩人，言及当日周济之事，热泪盈眶。后，刘家儿女馈赠杨八、王二金银无数。

饿鬼之谜揭开，守诚闻之，不由愤愤不平：以我米面养活刘家儿女，我倒无功，这世道！

（完）